第八十一章 夜空中最閃亮的星
作者:個三花老凸      更新:2022-06-17 04:25      字數:4566
  第二卷 孤島秋歌

  第八十一章 夜空中最閃亮的星

  三年以後……

  昨日晚上一場瓢潑大雨,不住聲地下了整整一夜,把天地都洗淨了。

  馬路上濕嗒嗒的,低窪的地方變成了水坑,一閃一閃地反射著晨光。空氣裏的雜質被大雨過濾掉了,變得異常清新。

  星火拉著黃包車走在愛沙尼亞路上,大口吸著空氣,感覺喉嚨裏有些甜絲絲的味道。

  今日是水生的兒子正始三歲生日。星火帶著他的苦力兄弟們,早早在四明公所北麵荒地上搭了大棚擺宴席。除了給正始過生日之外,還有一件頂頂重要的事情要同時舉行:正始學校奠基典禮。

  想到正始學校馬上就要開工建設,他興奮地一夜未眠,瞪著眼睛望著屋頂,直聽了一宿雨打梧桐樹的聲音,感覺比音樂還要動聽。

  還是去年給正始過兩歲生日的時候,水生跟他說要辦正始學校,請他做校董。

  他當即搖頭:“我隻認得天地人三個字,怎麽能做學校的校董?說出去還不讓人笑掉大牙?”

  水生笑著說:“別說了,咱們倆半斤八兩,好歹你還會寫三個字呢。我連一個字都不會寫,不是做了學校的董事長?沒的商量,星火,你必須做這個校董不可。”

  星火想了想,說道:“如果正始學校能接收我們蘇北苦力兄弟的孩子們上學,那我就做這個校董。”

  “那是自然的!咱們一起辦這個學校,不接收你那幫兄弟們的孩子上學,那還成什麽話?”

  “好吧,我答應你做這個校董!”星火開心的笑了。

  之後,他就開始為蘇北苦力的孩子們上學的事情忙乎開了。

  蘇北同鄉會的會長馬占奎聽苦力的孩子們要上學,頓時喜出望外,硬生生要星火做了副會長,在蘇北幫裏發起了一元會,要所有的蘇北苦力,結婚的沒結婚的,有孩子的沒孩子的,每年認捐一塊大洋,這樣湊成一筆款項,估計就可以給上學的孩子們交學費了。

  水生聽說星火整日忙碌為孩子們上學籌款,連忙找他說:

  “咱們正始學校的校董是你、我、阿德哥三個人,哪有讓你一個人出錢的道理?我問過阿德哥了,他說咱們的三生運輸公司現在買賣興隆,每年從利潤裏抽出一筆錢來給孩子們交學費,綽綽有餘。阿德哥還說了,不光是你兄弟們的孩子,而是正始學校的所有學生,隻要考試及格,學費全免,考試優秀還有獎勵。所以你就別再忙乎學費的事情了。眼下倒是有件事情正需要你幫忙呢。”

  星火聽說孩子們的學費全免,不由得心花怒放,當即說道:“你說吧,有啥事要我做?”

  “阿德哥想請個有新思想先生做校長,在他們甬幫的教書先生裏麵找了一圈,個個都是之乎者也的老古董,實在找不出來。後來想起一個人——陳記煤鋪的陳先生,他在北京大學教過書,肯定有新思想,請他做咱們正始學校的校長最合適不過了。這個必須要你才能把他請來。”

  “沒問題!包在我身上。”星火滿口答應道。

  結果星火跟陳一清一講,他當即欣然接受,受聘成為正始學校的校長。他的女兒陳潔蘭受聘成為教員。

  今天正始學校奠基典禮,大喜的日子,苦力兄弟們的孩子以後可以上學了。星火能不高興麽?

  雖然一宿沒睡覺,他一點也不困。天不亮就起了床,早早地跑到馬路上。他要拉車四處跑跑,用他的一雙大腳,把這個好消息告訴給上海灘的所有大馬路。

  生意來了。

  一個穿蹩腳西裝的瘦男人站在路邊,鼻梁子上架副眼鏡,他剛吃完一碗陽春麵,正趕時間,一眼看見星火,連忙招手喊了一聲:“喂!拉車的。”

  星火拉車過去。

  瘦男人跳上車,急匆匆地說道:“去證券所!要快些。”

  原來他是個證券交易所的紅馬甲。在上海灘,這些紅馬甲和苦力起得一樣早。

  聽見他說要快些,星火嘿嘿一笑,答應一聲:“好嘞!老板請坐穩當了。”

  然後吸一口氣,氣沉丹田,雙臂架起車來,大腳丫子在馬路上一蹬,噌地一下,黃包車好似過年時燃放的竄天猴,騰空而起,帶著一陣輕煙,絕塵而去。

  瘦男人坐在車上,隻感到勁風撲麵而來,馬路兩側的路燈杆仿佛被伐倒了似的一根根向後倒去,唬得閉上眼睛,用手抓住眼鏡腿,生怕被風吹飛了。

  眨眼之間到了證券所。

  星火停了車,回頭招呼瘦男人道:“到了。”

  瘦男人一陣頭暈目眩,睜開眼睛,隻見所有的東西都像陀螺在旋轉,忙咽口吐沫,止住胃裏翻湧的胃液和苦膽裏奔騰的膽汁,問道:“什麽到了?到哪兒啦?”

  “當然是到證券所了!”星火笑著扶他下車來。

  瘦男人雙腿發軟,晃了幾晃,終於站住了,定睛仔細看,果真是證券所的大門,大惑不解道:“怎麽回事?證券所什麽時候搬到愛沙尼亞路上來了?”

  星火笑答:“哪裏搬了?這裏已經是公館大馬路了。”

  瘦男人“啊”了一聲:“咋回事?我平日要半個多鍾頭,今日怎麽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

  星火道:“你不是說要快些嗎?所以我就快些了。”

  瘦男人失口叫道:“拉車的!我隻是說要你快些,沒說要你飛啊!你看我這麽瘦,連骨頭帶肉沒有三兩重,若是被風刮跑了咋辦?”

  星火咧開嘴笑了:“老板!我是法租界有名的快腳車夫,大家都曉得的。他們趕時間著急,都願意坐我的車。”

  瘦男人哼了一聲,付了車錢,心道:那是他們!比我膽子大。反正我以後是不敢坐了。

  他想仔細看一眼這位快腳車夫的長相,日後見了他好繞著走。沒想到抬眼一看,哪裏還有半點兒蹤影?乖乖!真是快腳啊!明明剛剛從我手裏接了車錢,咋一眨眼的功夫就沒人了呢?

  星火在馬路上歡快跑了一陣子,看時間差不多了,把車棚放下來,收工了。

  他拉著空車,甩開兩條飛毛腿,去陳記煤鋪接陳一清父女參加奠基典禮。

  不多時到了,大步流星直入廳堂。

  陳一清和女兒正在等他。

  陳潔蘭已經長成了一個標致的大姑娘,留著時髦的短發,穿一件白色的洋式連衣裙,見他進來,招呼他過去坐,忙著要給他沏茶。

  星火光著一雙大腳站在地上,笑著說道:“不喝茶了。咱們就走吧?”

  陳一清道:“等一下,還有個人跟咱們一起去。”

  話音剛落,一個瘦削的高個子青年走進廳堂來。二十歲左右年紀。上身穿一件白襯衫,領口兩粒扣子鬆開沒有係上。下麵一條黑西褲,因為穿得久了,膝蓋處亮亮的鼓起來。腳下一雙黑皮鞋,鞋頭踢得有些掉色發白。他留著分頭,一張臉幾乎被高高額頭占去了一半,戴一副黑圓邊眼鏡,高聳挺拔的鼻梁,兩隻耳朵出奇地大。

  陳一清給星火介紹道:“這位是王太愚,我太太的親戚。我們在北京大學教書的時候就住在他們家裏。他是北京大學哲學係的高材生!我的那些新思想,十有八九是從他那裏學來的。太愚這次回老家無錫辦完事,返回北京,特意繞道來上海看我的。”

  然後他又向王太愚介紹道:“太愚兄,他就是我跟你說的快腳劉星火。原先在我的煤鋪當灶王爺,後來開了個快腳車行,做了上海灘唯一的短打經理。現在又辦正始學校,聘請我做校長。按理說,他可是我的老板呢。”

  星火臉騰地紅成一片,連忙擺手道:“陳先生,我可不要做什麽老板。”

  王太愚按照新禮節和星火拉了拉手,說道:“原來是星火大哥!陳先生經常提起你。幸會幸會。”

  星火的臉一下子更紅了,慌忙說道:“太愚先生,千萬不要這樣叫我!你直接叫我星火,或者我的綽號快腳好了。”

  此時陳太太走進來,手裏提著一籃子水蜜桃,對星火說道:

  “這是太愚從老家帶來的水蜜桃。中午不是顧先生兒子做生日麽?正好請你送給他。”

  王太愚伸手接過籃子,拎在手裏,從裏麵取出一個水蜜桃來,拿給星火看:“這是我爺爺嫁接培育的品種,費了七、八年功夫,今年才算是真正結出果實了。”

  他把水蜜桃遞給陳潔蘭:“潔蘭,你手幹淨,幫星火大哥挖個洞嚐嚐。”

  挖個洞嚐嚐?這是咋個吃法?星火不由得心裏納悶。

  隻見陳潔蘭把水蜜桃拿過去,捧在手裏,用小手指甲在桃皮上輕輕劃一個圈,摳下一小塊桃皮,然後將桃子遞給星火:

  “星火哥,你把嘴對著小洞,使勁吸一口試試。”

  星火簡直一頭霧水,接過桃子來,用嘴將桃子的小洞含住了,猛嘬了一口。瞬間,一股濃鬱芳香的桃汁從桃裏湧出來,順著舌頭鑽進喉嚨,蜜一般甜美。他禁不住連吸了三大口,然後緊閉著嘴,生怕把口中的香味放跑了。然後瞪大眼睛再看手裏的水蜜桃,整個癟了,隻剩桃皮包著桃核,失口叫道:

  “乖乖!原來水蜜桃是這個吃法,簡直像喝蜜一樣啊!”

  眾人被他的樣子逗得大笑。

  大家一起出了廳堂,來到院子裏。

  星火請陳一清坐車。

  陳一清推辭不坐,要王太愚坐:“太愚明日一早要乘船去天津,路途漫漫,請他坐車吧。”

  王太愚擺手不要坐,說道:“西人講女士優先,這是個好習慣,值得咱們學習。所以該請潔雲坐。”

  陳潔蘭哪裏肯坐?一把拿過王太愚手中的籃子,放在車上,扮個鬼臉說道:“我也不要坐車。請水蜜桃坐車吧。”

  眾人於是請一籃子水蜜桃堂而皇之地坐在黃包車上,相視一笑。

  星火拉著車和水蜜桃,特意放慢了腳步,很別扭地和大家保持一樣的走路速度。

  陳一清道:“星火,你原先問過我的問題,為什麽工人整日勤苦勞作,卻處處被人瞧不起受人欺負?而闊人從不勞動,反而吃穿得闊,還要把窮人踩在腳底下?到底什麽緣故?你剛才沒來的時候,太愚先生給我講了俄國十月革命的事情,他們現在由工人階級當家作主,消滅剝削和壓迫的不平等社會,建設公平正義的新社會。你想不想聽聽?”

  “想聽!”星火脫口而出道。

  因為法租界有很多白俄,所以他知道俄國離中國不遠。然而在心裏麵,他終究覺得不可能。連忙又追問了一句:

  “太愚先生,由工人階級當家作主?消滅剝削和壓迫?咱們中國真的會有那麽一天嗎?”

  王太愚於是麵帶微笑地跟他講道:

  “星火大哥,關於俄國十月革命的事情。我因為小楷寫得還算工整,學校裏的幾個教授找我給他們謄寫稿件,因此近水樓台看了很多文章,這才明白了一些道理。

  具體來講,這個革命是俄國布爾什維克領導下的工人的革命,建立了工人階級領導的國家政權。也就是陳先生說的,國家由工人當家作主,由工人說了算!在人類曆史上第一次消滅剝削和壓迫的不平等社會,建設公平正義的美好社會,叫社會主義。

  指導這次俄國革命獲得勝利的偉大思想叫馬克思主義。我們北京大學幾個教授和同學成立了一個馬克思主義研究會,正在著手翻譯文章,認真研究學習。

  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這是中國文人傳統的公平正義理想。隻不過,我們遲遲沒有找到一條合適的道路。這次俄國十月革命的成功,讓我們知道了馬克思主義和社會主義,也許這就是我們先輩苦苦尋覓的實現公平正義理想的中國道路。

  人類的曆史,是人類共同命運的記錄。一個事件的發生,是世界風雲的先兆。一七八九年的法國革命帶動了很多國家相繼革命。而這次俄國的十月革命,必將帶動中國的革命。這一次,將是中國工人階級的革命,將是改天換地的革命。”

  這番話星火聽懂了大概三分之一,一臉茫然地看看王太愚,想讓他解釋解釋,可是又不好意思開口麻煩他。

  陳一清最明白星火的心思,將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說道:

  “星火,你聽不明白不要著急。那天你不是說,等正始學校建好以後,要請潔蘭辦夜校,晚上教你的苦力兄弟認字嗎?我現在倒有個建議,不用等學校建好,幹脆就在我的陳記煤鋪,從明天開始!等晚上收了工,你帶著兄弟們過來,我和潔蘭一起教你們認字,同時再給你們解釋工人革命、工人當家作主的道理。你看好不好?”

  “太好了!”星火登時一蹦三尺高。

  從空中重新落到地上以後,他簡直沒辦法再這樣慢條斯理地走路了,撓了撓頭,說道:

  “陳先生,太愚先生,讓潔蘭帶著你們慢慢走過去行不行?我要先走一步,把這個好消息告訴我那幫兄弟們。”

  陳一清曉得他的脾氣,微微一笑,說道:“我們都認識路,本來就不用你接嘛。好啦。你去吧。”

  星火興奮地答應一聲,當即撒開兩條飛毛腿,飛也似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