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無恥之徒
作者:個三花老凸      更新:2022-06-17 04:25      字數:3079
  紅磨坊夜總會位於公共租界蘇州河畔,緊鄰乍浦路橋。一座二層洋樓,尖塔式樣的樓頂上裝飾著一個巨大的風車,甚是招搖。五、六個少年門童在門口一字排開,穿酒紅色製服,戴雪白的白手套。

  褚筱庵和水生乘坐的大汽車剛停下來,兩個眼尖的門童立刻迎上去,恭敬打開車門,高叫一聲:“老板好!”

  褚筱庵是這裏的常客,從上衣口袋裏摸出兩角錢來,塞給兩個門童。

  後麵有個高個子門童認得他,一步跨上前來,殷勤地招呼道:“褚老板今日來得巧了。鄭少爺在!鄭四太爺也在!”

  鄭四太爺?水生聽了這個名字,下意識地瞥了一眼褚筱庵,剛好傅筱庵也在偷偷瞥他,二人的目光碰在一起,倏地又分開了。

  門童引著他們二人走進紅磨坊。

  底層是個半圓形的寬敞大廳,布置得與菲奧雷兄弟餐廳相仿佛,隻是中間多了一個又長又寬的橡木吧台,兩排鐵椅子四腳騰空倒扣在吧台上。橡木吧台把大廳一分為二,兩邊各擺放著二十幾張法式圓餐桌,鋪著雪白的桌布。幾桌客人均是情侶模樣,衣著摩登,腦袋湊在一起嘀嘀咕咕地談情說愛。

  遠處角落裏,坐著大名鼎鼎的鄭四太爺和他的四兒子鄭少卿,穿一模一樣的西裝,係大花領帶。

  褚筱庵帶著水生向他們走過去,親熱地招呼道:

  “鄭四太爺!鄭少爺!今日真是巧了!我請顧先生來喝法國葡萄酒,沒想到你們兩個也在。真是有緣千裏來相會,正好大家認識一下。”

  鄭氏父子一聽“顧先生”,慌忙起身,與水生拱手施禮,齊聲說道:“顧先生!久仰久仰!”

  水生拱手答禮道:“鄭四太爺!鄭少爺!幸會幸會。”

  他隻覺得鄭氏父子二人有些麵熟,仔細一看,不由得心底裏暗笑一聲,原來他們就是那天在天虹舞台和褚筱庵在一起的怪人。見了這個情形,他自然知道這三個人的關係自然不一般,想來用郵政卡車運大土的事情褚筱庵肯定心知肚明,一會兒不如打開天窗說亮話,藏著掖著反而不美。

  鄭四太爺請他們坐下,說道:

  “顧先生,前兩日你的兩個兄弟來找我談運貨的事情,一個叫韓上雲的,一個叫李阿大的。沒的說,你顧先生交代的事情,我鄭老四一律照辦。”

  水生道:“多謝四太爺!我本應該親自登門拜訪的。隻因這兩日事情多,實在脫不開身。失禮之處,還請四太爺海涵。”

  褚筱庵在一旁解釋道:“鄭四太爺,顧先生這些日子忙著迎娶莫家灣的千金小姐。昨日剛完婚,今日便到你這裏來了。”

  鄭少卿插話道:“哎呦!原來顧先生大喜啊!未能賀禮,恕罪恕罪。今日我們盡地主之誼,敬你老人家三杯。筱庵兄,你是法國葡萄酒的行家,走,跟我一起去後麵酒窖給顧先生挑瓶最好的法國紅葡萄酒。”說完拉起褚筱庵去後麵挑酒去了。

  等他們二人走後,鄭四太爺說道:“顧先生,他們兩個是法國留洋的同學,玩得最好,讓他們去吧。正好我有兩句生意上的囉嗦話跟你叨嘮叨嘮。”

  “鄭四太爺請吩咐。”水生答道。

  “顧先生,你老人家要從鄭洽記獨家批發大土,我是雙手讚成,沒的說。隻是這中間隔著個船幫,我的大土原本是他們用運糞船運到法租界的。這船幫的舵把子趙盤大是個難纏的人。我一下子給他斷了貨,他若是呱噪起來,麻煩可不小。”

  水生答道:“這個不消鄭四太爺擔心。我好像聽弟兄們講,船幫的趙盤大老家出了些事情,過兩日就要回鄉下去,恐怕以後再也不會回來了。”

  鄭四太爺聞言吃了一驚,睜大了三角眼看看水生,尖著嗓子幹笑了兩聲:

  “好!有顧先生這句話,我鄭老四就安心了。沒的說,等你那邊準備好了,派人過來給我打個招呼,我這邊立刻把趙盤大的貨源給斷了。”

  “多謝鄭四太爺!”水生說道。

  鄭四太爺接著說道:“還有那些跑單幫的亡命之徒,為搶一箱大土連命都豁得出去,軟硬不吃,一點兒規矩也沒有,顧先生也不得不防啊。”

  水生欠身湊過去,低聲答道:“鄭四太爺,你的大土我用小火輪直接從躉船運到郵政碼頭,再用筱庵兄的郵政卡車運進法租界。那些跑單幫的連大土的影子都見不著,去哪裏搶去?”

  “果然好計!瞞天過海!”鄭四太爺脫口而出讚了一聲。

  這時候鄭少卿和褚筱庵挑好了葡萄酒,拿回來放在餐桌上。

  褚筱庵指著酒瓶上的商標給水生看,介紹道:“水生兄,拉菲、拉圖爾酒莊這個年份的葡萄酒隻有鄭四太爺的酒窖裏才能找得到。”

  鄭四太爺撇嘴道:“顧先生,瞧見沒有?他褚老板倒知道我有這個葡萄酒。我自己都不曉得。”

  眾人聽了哈哈大笑。

  鄭少卿讓侍者拿過菜譜來,給大家點了法國大菜,說道:

  “顧先生,我們這裏的法國葡萄酒是貨真價實的。法國大菜卻是冒牌貨,大廚自稱法國人,其實是個白俄。你老人家湊合吃一口吧。”

  水生笑道:“鄭少爺,法國大菜我是外行,吃什麽都是一個味道。哪個管他廚子是法國人還是白俄?”

  眾人聽了又都笑起來。

  大家有說有笑地喝了兩瓶紅葡萄酒。

  吃完了飯,水生準備告辭,卻被鄭四太爺一把攔住,尖著嗓子說道:

  “顧先生,忙著走幹什麽?在我們紅磨坊,好戲現在才算剛開始呢!”他指了指吧台旁邊的大座鍾,“再過半個鍾頭,樂隊和跳舞的姑娘們就該來了。我們新請了個洋歌女,有味道得很……”

  他剛說到這裏卻突然停住,咽了口吐沫,嘟囔一聲道:“他娘的。法租界最無恥的人來了。”

  果然侍者引著一個高個子洋人三步兩步走過來。

  那洋人六十多歲年紀,穿一身皺皺巴巴的西裝,花白頭發稀稀拉拉地貼在頭皮上,露出頭頂中間一大塊謝頂,亮亮的泛著一層油光。

  褚筱庵附耳告訴水生道:“這個洋人是法租界共董局市政工程局局長丹尼爾-斐烏先生。”

  丹尼爾三步兩步來到桌前,用中文對鄭四太爺說道:“鄭先生,阿當雄(法語:小心點),你以為我老了耳朵就聾了?聽不見你剛才在說我的壞話麽?請問什麽叫無恥的人?”

  鄭四太爺笑答:“斐烏先生,我們中國話說無恥的人,意思是說沒有牙齒的人,相當於你們法國話說的‘喪當’(法語:沒有牙齒)。怎麽?難道我說錯了麽?”

  丹尼爾一怔:“原來是這樣的無齒,”他伸手進嘴裏,變戲法似的摘下假牙來,張開大嘴給大家看,裏麵果然空空如也,“算你說對了,我還真的是無齒。”

  侍者給他搬來一張椅子,請他在鄭四太爺和水生中間坐下來。

  丹尼爾一眼看見桌上的葡萄酒,登時瞳孔放大:“拉菲!拉圖爾!賣喝的(法語:他娘的)!”

  褚筱庵聽他罵娘,趕緊倒了一杯酒給他。

  丹尼爾迫不及待地端起酒杯一飲而盡,然後把手裏的假牙重新裝進嘴裏上,咬了咬,隨口說了一句洋文:“蒙迪約!嘎喝得了巴喝凡德萬當每當,高麽西雷得東得發麽。(法語:上帝啊!請把美酒的芬芳留在我的齒間,如同我含著女人的叉叉一般。)”

  水生和鄭四太爺不懂洋文,不明白什麽意思。

  褚筱庵和鄭少卿聽懂了叉叉的意思,忍不住笑,趕緊又給他斟酒。

  丹尼爾又是一飲而盡,然後用眼睛盯著水生問道:“請問這位先生,我們以前見過麵麽?”

  鄭四太爺介紹道:“斐烏先生,這位是南誠信和眠雲閣的老板顧先生。”

  “噢!原來是法租界最豪華的大煙館老板!怪不得你們兩個在一起,”丹尼爾扭頭看了一眼鄭四太爺,“都是魔鬼撒旦的天使!”

  鄭四太爺笑道:“斐烏先生,你此話怎講?我們煙土行做的可是合法生意,既不偷又不搶,光明正大得很。不像有的人,自稱正人君子,可是來我的紅磨坊看女人跳舞,看完卻偷走了一個。”

  丹尼爾眯起眼睛答道:“鄭先生,你這裏哪有女人?”他用手指指大廳裏的一對對情侶,“這裏隻有婊子和偽裝成貴婦的婊子。”

  鄭四太爺親自給他倒一杯酒,說道:“斐烏先生,你的記性現在這麽差?真是老糊塗了。我這裏的舞女小紅,不是你偷走的麽?”

  丹尼爾一口喝幹了酒,翻著白眼看鄭四太爺,答道:“沒有什麽舞女小紅!舞女小紅已經不存在了。我現在給她起了個新名字:康康夫人。康康夫人是法租界第一貴婦。”

  “啥?康康夫人?那個婊子?!”鄭四太爺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