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此花開盡更無花
作者:個三花老凸      更新:2022-06-17 04:25      字數:3852
  良久,張媽從樓上下來,走到水生跟前,抱歉地說道:

  “顧先生,太太隻說今日太累了,不想出去吃晚飯,咋辦?”

  水生笑了笑:“不妨事。我一會兒要滾地龍去找家酒樓,要個席麵送過來好了。”

  “是,顧先生。謝謝你大人大量。”

  張媽回自己的傭人房收拾東西去了。

  水生去滾地龍的房裏叫醒了他:“滾地龍,你身上有錢沒有,先借我幾個用。”

  滾地龍伸手從褲襠裏掏出一個布包,打開來,裏麵有一卷銀票支票,那還是從瘦蟑螂手裏繳獲的戰利品,看也不看,一股腦兒全拿給水生。

  水生抽出兩張一百塊大洋的銀票,其餘的還給他,說道:“你一會兒去找家酒樓,要個席麵讓他們送來。然後先回家一趟,要嫂子把錢還你,再幫我拿幾件衣服回來。”

  滾地龍答應一聲去了。

  水生回客廳坐下,等張媽出來,把那兩張銀票交給她,說道:“張媽,你出去跑一趟,買些米、麵、蔬菜之類的,讓他們送到家來。既然太太不願意出門,我們以後就在家裏吃飯。”

  “是。顧先生。”

  張媽接了銀票,低頭一看票麵竟是一百塊大洋的,嚇了一跳:“媽呀,這麽多錢怎麽用得了?”

  “你留著慢慢用吧,太太想吃什麽你就去買,省得每次都管我要。等這些錢用完了再找我。”

  張媽於是拿了銀票回去傭人房裏,磨蹭了一會兒,出去買東西了。

  水生閑著無聊,走出洋房,去花園裏轉一圈,見那條紫羅蘭色床單繩索已經沒了蹤影,想必已經被張媽收拾了。

  他於是脫了長衫,站在門口往客廳裏麵一扔,扔到了法式沙發上,轉回去花園裏,繼續昨天的活計,像拉漁網似地拔藤蔓,之後又拔了幾處半人高的雜草,靠牆邊堆了兩大堆。

  花園的景致漸漸顯現出來,竟是個漂亮的玫瑰園,種滿了各式各樣的玫瑰,不曉得開起花來該是多好看,隻是沒人剪枝,枝杈亂蓬蓬地不像個樣子。

  他一眼瞥見客廳落地窗前有個花剪刀,過去拾起來,哢嚓哢嚓地給玫瑰剪枝。

  張媽買完東西回來了,身後跟著店鋪的夥計,挑個擔子,前後兩個籮筐塞得滿滿登登。

  她見水生在花園裏幹活,慌忙說道:“顧先生,這可了不得!你老人家怎麽幹起我們下人的活來了?你快放下,等我收拾吧。”

  水生答道:“不妨事。我喜歡幹這個。”依舊剪他的花枝。

  張媽叫夥計把東西放進屋裏,打發走了之後,便生火煮開水泡茶。

  過了一會兒,她手裏托著一個紫砂壺出來,放在花園裏一塊凸起的石頭上,說道:“顧先生,我沏了一壺茶給你,快歇歇,過來喝茶。”

  水生正渴,便丟了手裏的花剪刀,走過去,端起紫砂壺來就要喝。

  張媽攔道:“顧先生,剛沏上的,當心燙。”

  水生笑答:“不妨事。我不怕燙。”嘴對嘴喝了一口,讚了一聲,“好茶。”

  張媽笑得合不攏嘴:“顧先生,我看你真像咱們家原來的老頭子。”

  “像哪個?”

  “咱們家原來的老頭子。就是你師娘的爹,你太太的爺爺。他老人家就喜歡喝滾燙的茶,喜歡自己收拾花園,整日戴個大草帽在花園裏幹活。不知道的人見了,還以為他是家裏請的花匠呢。我覺得你和他老人家真是像極了、像極了的,除了差一頂草帽。”

  水生笑道:“哪裏的話,我是從昨天開始才喜歡收拾花園的。”

  “就是麽!人哪裏曉得自己喜歡什麽?顧先生,人有時喜歡一樣東西,自己並不知道,因為還沒到時候。等到了時候,就像電燈的開關一樣,啪地打開了,一下子燈就亮了,你就曉得自己喜歡什麽了。”

  張媽囉裏囉嗦地說完話,扭身回屋去了,隻剩下水生一個人,兀自呆呆地發愣。

  天擦黑時,滾地龍從竹菊坊拿了東西回來。不一會兒,酒樓的席麵也送到了,擺在餐廳的餐桌上。水生和滾地龍過去坐下。張媽去樓上請莫麗菊下來吃飯。

  片刻,獨自一個人轉回來來了,說道:“顧先生,太太頭暈,讓我給她端上去吃。請你們自己吃吧。”

  水生答道:“行吧。”

  張媽找了個托盤,盛了一碗米飯,挑了幾樣菜,放在托盤裏,端著上樓去了。

  水生和滾地龍悶頭悶腦地吃了飯,各自回屋歇著去了。

  水生坐在靠窗的法式扶手椅上,俯瞰外麵的花園,一株株玫瑰被修剪得整整齊齊,精神抖擻,隻可惜是秋末,開花要等到明年春天了。不過也說不定,水生心想,今年天氣暖和,下一場好雨,說不定還能開一茬花。

  他禁不住抬頭看了看天,嗬,隻見天邊真有幾大朵烏雲,正被風吹著一滾一滾地趕著過來,說不定今晚真的要下雨。於是心裏一樂:嘿!老天爺!真是想什麽來什麽。

  他豎起耳朵聽見張媽去莫麗菊臥室端了碗筷出去。等她的腳步聲下了樓,他便站起來出了臥室,來到莫麗**前,輕輕敲了敲門。

  “誰呀?”莫麗菊在裏麵問道。

  “是我。”水生答道。

  “顧先生,有什麽事嗎?”莫麗菊問道。

  嘿!這話問的!水生心道,今天新婚之夜,你說能有什麽事嗎?

  “那什麽,那什麽,我想該那什麽了。”水生在門外答道。

  “我頭暈。有什麽事情明日再講吧。”莫麗菊在裏麵冷冷地說了一句。

  屋子裏傳來莫麗菊的腳步聲,踏踏踏地走到門口,哢噠一聲,從裏麵反鎖了洋鎖頭,然後又踏踏踏地走回去了。

  昨夜那場雨終究沒有下。風把雲吹來,又吹走了。花園裏依舊幹巴巴的。

  早上吃早飯,莫麗菊依舊說頭暈,叫張媽給她端上去。

  水生和滾地龍依舊是兩個人在餐廳裏悶頭悶腦地吃了餛飩。

  水生心裏煩悶,想出去轉轉,透透氣,便對滾地龍說道:“咱們一會兒出去一趟,去法國郵政局找褚筱庵。”

  滾地龍驚訝地看他一眼,說道:“水生哥,你這是結婚第二天啊,就出去辦事?”

  “咱們運大土的事情,很急,老頭子說了好幾次了,再拖下去不成話。”

  水生驀地站起來往外邊走。滾地龍忙不迭地起來,跟在他屁股後麵出去。二人上了大汽車,一路行駛,來到公館大馬路,在法國郵政局門前停下。

  郵政局是一個四四方方、外觀笨重的大石頭房子。三層樓,樓頂配有像教堂似的花牆裝飾。

  水生下了車,走到大門口,掏出拜帖遞給看門人:“在下顧水生,特來拜會褚局長。”

  那個看門人拿了拜帖去裏麵了。

  片刻,褚筱庵西服革履,滿麵笑容地親自出來迎接。

  水生一眼認出他來,原來就是在天虹舞台見過的那個穿洋式短褲羊毛襪子的怪人,心想老頭子說得不錯,這人果然像個十三點。

  褚筱庵引著水生進了郵政局,上了樓,走進自己寬敞明亮的辦公室,請他在法式扶手椅上坐下,親熱說道:

  “水生兄,我聽說你昨日大婚,怎麽不陪新婚太太,今日就來找我,有急事麽?”

  “也沒有什麽急事,就是要用你郵政卡車搞運輸的事情。本來應該早點找你,隻是因為結婚抽不出身來,抱歉。”水生答道。

  “哎呀水生兄,俗話講春宵一刻值千金啊,這第二天怎麽也值五百吧?你能在這個時候來找我,筱庵榮幸之至。來,借這個機會,我請你喝法國香檳酒,慶祝一下。”

  褚筱庵說完,去牆邊一個低矮的柚木櫃子裏拿出一瓶香檳酒來,轉回身來,一屁股坐在水生旁邊椅子上,舉著香檳酒瓶給他看上麵的商標。

  “水生兄,看見沒有?露維阿可昂曲!現在歐洲的洋人在打仗,什麽貨也運不過來。這牌子的香檳酒你找遍了法租界也找不到一瓶,隻有到我這裏來才行。”

  褚筱庵用手旋轉兩下香檳酒瓶的木塞外麵的金屬絲,然後用手掌捂住,輕輕搖晃一下酒瓶子,變魔術一般,砰的一聲,打開了瓶塞,瓶子裏的香檳酒一下子擺脫了束縛,倏地湧上來,翻起無數水晶般的泡沫,眼看就要衝出瓶口,就在這當兒,隻見他靈巧地一翻手腕,將瓶口對準小圓桌上的香檳酒杯,香檳酒竄出來,空中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不偏不斜正落入杯中。

  倒完了一杯,又倒第二杯。

  褚筱庵把酒瓶放在一旁,將一個酒杯輕輕推到水生麵前:“水生兄,請。”然後端起了自己的酒杯。

  水生見他端杯子的樣子古怪,隻是用手指頭夾著酒杯的杯底,而不是握著杯子下麵的玻璃柱,不禁好奇地問道:

  “筱庵兄,我還是頭一次見像你這樣拿酒杯的,有什麽講究麽?”

  褚筱庵解釋道:“這香檳酒最佳溫度是十二度,喝起來口感最好。人的手指頭很熱,少說也有二十三、四度,若是用手握住杯子的話,手指頭上的溫度就會透過玻璃傳到酒裏,喝起來味道就差多了。”

  老天爺!手指頭上的溫度竟然能對香檳酒的口感造成影響!水生簡直聽得呆了,脫口而出道:“筱庵兄真是大行家。”

  本想學他的樣子用手指頭夾杯底,試了兩下,都不得要領,生怕把杯子摔碎了,隻得依舊用手握著酒杯。

  “筱庵兄,我學不來你那姿勢,將就著喝熱香檳吧。”

  喝過了香檳酒,水生說道:“筱庵兄,我的三生運輸公司,還有中法大藥房,以後難免會有些顏料、藥品之類的貨物需要運輸,所以想借用你的郵政卡車運貨,這個事情你考慮過沒有?”

  “這個事情老頭子已經跟我講過了。我沒二話,肯定照辦。水生兄,你曉得法國人是小氣鬼,像我這樣留學回來的人才,做個郵政局長綽綽有餘,卻隻讓我做個臨時代辦。所謂臨時代辦的意思就是法國人可以隨時把我從這間辦公室趕出去!好了,不提這個了。水生兄,我這麽跟你講吧:隻要我在這個位子上呆一天,郵政卡車就歸你調度一天。”

  “爽快。謝謝筱庵兄。”

  水生舉起酒杯,向褚筱庵敬酒。

  褚筱庵喝了酒,接著說道:“水生兄,別說你運的是藥品和顏料,就算你運的是大土,又有何妨?我的郵政卡車保你一路暢通。”

  水生聽他冷不防說起大土來,不曉得他是有意還是無心,也不知道莫金生都對他說了些什麽,隻得含糊其辭道:

  “嗯,行吧,筱庵兄,你放心,到時候我會按照規矩辦,你的那一份自然少不了。”

  “水生兄,咱們兄弟之間說這些幹嘛?見外了。”褚筱庵看了看座鍾,“水生兄,你中午有什麽安排沒有?”

  不等水生答話,他就接著說道:“你昨日結婚,按照法國人的習慣,今日應該放縱一下。走,我帶你去個地方,既可以喝法國葡萄酒,還可以看洋女人唱歌跳舞,好玩得很。”

  “啥地方?”水生問道。

  “木欄護日(法語:紅磨坊)。”

  褚筱庵眼睛裏閃爍著興奮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