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何曾吹落北風中
作者:個三花老凸      更新:2022-06-17 04:25      字數:3114
  莫麗菊摔了一跤,腦子卻一下子清醒了:生活不是西廂記,上海灘沒有張生。

  四周汙泥一片,汙水橫流,蓮花深陷其中,不也開得好好的麽?

  以前每次姑媽給她提親,她總會找出一萬個理由不同意。然而這一次沒有。因為姑媽和姑父一起來跟她說這門親事,表情嚴肅而莊嚴,還抬出來她死去的爺爺和阿爹這兩座神祗,說如果他們地下有知,一定也會要她嫁給顧水生的。所以她當時連想都沒想就回答道:

  “好吧。我同意。你們願意怎麽辦就怎麽辦吧。隻是有一樣,我要按照摩登婚禮的樣式辦,穿白婚紗。”

  穿白婚紗的想法當時是突然冒出來的,為什麽要這樣呢?她自己也不明白。剛才摔了一跤,她突然明白了,原來在自己的內心深處,她已經把今天的婚禮當作了死期。做那古人的詩中的菊花:寧可枝頭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風中。所以今日她非要穿上雪白的婚紗,聖潔地死去。

  荒唐!我幹嘛要去死呢?與顧水生結婚無非就像這身婚紗,原本是雪白的,現在沾染了菜湯和酒湯,還有汙泥,把它扔掉就是了。幹嘛要去死呢?我還有好多書沒有看,還有好多新戲沒有寫,我幹嘛要去死呢?

  莫麗菊從地上爬起來,用手撣了撣身上的泥土。

  莫桂蓉和水生已經兩步跑過來,見莫麗菊若無其事地爬了起來,均鬆了一口氣。

  “你沒事吧?麗菊?”莫桂蓉問道。

  “姑媽!你看看他們把我的婚紗弄成啥樣了?”莫麗菊指指身上的一灘灘汙漬,“我要回去換身衣服,然後就去新家那邊。我討厭他們撒酒瘋。”

  “就是。就是。這幫家夥鬧起來就沒個邊!”莫桂蓉拽了一把水生,“水生,快陪你太太去換衣服,然後你們直接去花園洋房吧。”

  “是。師娘。”

  水生答應一聲,低著頭跟著莫麗菊往裏院走。莫麗菊也不理他,揪起婚紗的下擺抓在手裏,露出一截光溜溜的小腿來,邁開步子,兀自在前麵走。

  莫桂蓉轉身回到主桌那邊。

  莫金生問道:“咋回事?”

  莫桂蓉答道:“沒事。見婚紗弄髒了,發小孩子脾氣。”

  簽子阿福在一旁訕訕地說道:“哎呦!都怪我!我這就去給大侄女陪個不是。”

  莫金生一把拉住他:“沒有的事!管她呢。咱們接著喝酒!”然後抬高了嗓門對眾人說道:“你們剛才哪個要跟阿福叔賽酒來著?有膽子的來呀!”

  人群哄地一聲,又熱鬧起來了。

  莫桂蓉叫過朱貴,低聲吩咐幾句。

  朱貴便去叫上滾地龍,兩個一起去裏院洋樓,進了客廳,與水生一起坐在法式沙發上等著。良久,張媽和幾個傭人簇擁著莫麗菊下樓來。她換了件紫羅蘭色絲綢旗袍,戴一頂寬邊大帽子,遮了半張臉。水生等人起身迎過去。莫麗菊理也不理水生,隻對朱貴說道:“我們走吧。”

  朱貴於是前麵帶路,引著眾人出了洋樓,穿過院子,遠遠地聽見西邊小院沸反盈天,大家都低了頭,緊走幾步,出了大門,穿過桂花林蔭大道,來到莫家灣小碼頭。朱貴喚過渡船來。一個傭人先把莫麗菊的兩個皮箱放到船上,然後請大家上了船。朱貴和幾個傭人站在碼頭上和他們告別。船夫竹竿一點,駛離了小碼頭。渡船穿過莫家灣牌樓河道,駛進泥螺浜,溯流而上,不多時到了自來水橋。

  幾個人下了船。

  滾地龍剛才吐了個底朝天,酒醒了一半,幾乎走不了一條直線。他提著兩個皮箱子,像個大蟒蛇似地,左搖右晃,領著他們來到大汽車邊上。

  水生叫張媽陪著莫麗菊上車坐在後排座位,自己去前排坐下了。

  滾地龍把兩個皮箱放在汽車後備箱裏,去前麵駕駛座位坐好,打了個酒嗝,噴出一股酒糟味。

  坐在後麵的莫麗菊連忙用手捂住鼻子,搖下車窗。

  滾地龍剛要發動汽車,莫麗菊突然說道:“司機,我的皮箱裏有本書要拿一下。”

  滾地龍隻好下了車,給莫麗菊拉開車門,陪她去車後麵。一雙手仿佛打太極拳似地虛虛實實地揮舞半晌,終於打開了後備箱。

  莫麗菊學著她的樣子,也使出太極拳的手段,不慌不忙地打開後備箱裏的皮箱,耐心地找了半日,終於從裏麵拿出一本發黃的書出來,自言自語道:“喏,就是這本了。”

  等了這半日,滾地龍的酒全醒了。一個激靈蹦過去,再次幫莫麗菊打開車門,請她上車。

  張媽認識字的,見了莫麗菊手裏的書,不由得“呀”了一聲:“小姐!這本不就是《西廂記》麽!剛才翻騰半日沒找到,怎麽又找到了?”

  莫麗菊淡淡地回答道:“我剛才故意藏起來的,隻是想聽聽你們怎麽編瞎話。”

  張媽吐了吐舌頭:“媽也!你把我們全扔到地溝裏了。”

  莫麗菊也不搭理她,對前麵的滾地龍說道:“司機!走吧。你走路成不了一條直線,麻煩把車開成一條直線。還要開慢一些才好。我要看書。”

  滾地龍屏住呼吸,答應一聲:“是。太太。”

  他小心翼翼地發動了汽車,蝸牛般緩慢地行駛在愛沙尼亞路上,心裏不由得叫苦:媽也!這比我拉黃包車還慢,啥時候能到家?

  水生坐在旁邊一聲不吭,拉下禮帽遮住臉,裝作打瞌睡,心裏暗道:但願滾地龍酒還沒有醒,一會兒把車開進河裏去,老子正好遊會兒泳,真憋悶死我了。

  滾地龍毫不含糊,果然把大汽車開成了一條直線。隻是慢慢悠悠,比走路快不了多少,直開了一個半鍾頭才到莫裏哀路,在花園洋房門前停下來。

  水生直坐得渾身酸痛,連忙打開車門跳下車,晃了晃僵硬的脖子,從身上摸出那一大串鑰匙,過去打開了大鐵門。

  張媽和莫麗菊下車,跟在水生後麵進了院子。

  滾地龍提著兩個皮箱趕過來,緊走幾步超過他們,進了洋房,正待要上樓,卻被莫麗菊叫住:

  “司機!你把箱子放地上吧。樓上你不能去的。”

  滾地龍沒聽明白,回頭問了句:“啥?”

  莫麗菊重複一遍道:“司機不能上樓。你把箱子放地上吧。”

  水生於是走過去從滾地龍手裏接過皮箱:“滾地龍,你回屋歇會兒。我幫太太提上去。”

  說完提著箱子騰騰騰地上樓,來到莫麗菊臥室門口,把皮箱放地上。等了一會兒,莫麗菊和張媽才上來。

  水生把那一大串鑰匙交給張媽:“喏,這是洋房的鑰匙,以後歸你拿著吧。”然後對莫麗菊說道:“太太,你休息一會兒。晚上咱們去霞飛路吃法國大菜。”

  莫麗菊看也不看他,冷冷地說道:“我今日累了,不想去。你自己去吧。”說完扭開門,頭也不回地進了臥室。

  張媽慌忙給水生鞠躬說道:“顧先生!她歇一會兒就好了。肯定要和你一起去吃晚飯。我去跟她講。你放心吧。”

  水生答了一聲:“行吧。”悻悻地回了自己臥室。他把洋裝禮服脫下來,掛在衣櫃裏,取出長衫換上。

  突然張媽過來敲了敲門,在門外說道:“顧先生!太太喊你去她房裏,有話給你講。”

  張媽的聲音有些慌張,水生不曉得出了什麽事,連忙開門出來,跟著她走進莫麗菊的臥室。

  莫麗菊坐在靠窗的法式扶手椅上,見他們進來,身子動也不動,冷冷地對張媽說道:“張媽,你先出去吧,待會兒有事我再喊你。”

  “是。太太。”張媽答應一聲,退了出去,反手關上了房門。

  “顧先生,請坐吧。”莫麗菊頭也不抬地說道。

  水生含混地“嗯”了一聲,走過去在莫麗菊對麵的法式扶手椅上坐下。

  “顧先生,請問我床上的床單哪裏去了?”莫麗菊冷不丁地問了一句。

  哎呦!水生心裏叫聲苦:丟他娘!怎麽床單忘了收起來?隻得含含混混地回答:“啊?啥?床單?不曉得。”聲音咕嚕咕嚕地嘴裏像含著個棗。

  “你去陽台看一看,欄杆上拴著的是不是我的床單?”

  水生坐著不動,隻覺得腦瓜仁一蹦一蹦地疼,繼續含著棗說道:“卜潑麽否得特呢勒。”

  莫麗菊把頭抬起來,目光直直地盯著水生:“顧先生,你在竹菊坊有女人,這事情我知道。你在別的地方有沒有女人,這事情我懶得知道。你和什麽女人鬼混與我無關。隻是有一樣,不許在這裏!”莫麗菊猛地抬高了嗓門,“這裏是我的家!你聽見沒有?!”

  水生決定不把嘴裏含著的棗吐出來,胡亂地答道:“吱哧什咦唔籲。”

  莫麗菊哼了一聲:“我沒別的事情了。請你出去吧。顧先生。”

  水生尷尬地站起來,離開莫麗菊的臥室,蹣跚地走下樓梯,推開滾地龍的房門,見他正躺在床上打盹,不想叫醒他。

  他轉身回到客廳裏,一個人坐在法式沙發上發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