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霧裏看花
作者:個三花老凸      更新:2022-06-17 04:25      字數:4346
  水生離開家,先去一樹桂花館找花四寶

  大茶壺恭迎進去,把他直接帶進房間。女人正坐在八仙桌旁,一邊喝茶一邊擺弄著水生婚禮的大紅請柬,抬頭見水生進來,酸酸地說了一句:

  “乖乖隆滴咚!我當是誰呢,原來是新郎官來了。你這個東床快婿不乖乖地呆在家裏養精蓄銳,準備明日在龍床上大戰一場,平白無故找我來做什麽?”

  “我來請四姐去霞飛路吃法國大菜。”水生答道。

  “嘁!我這幾日天天陪著老頭子聽戲,簡直頭暈腦脹,現在就想一個人清淨清淨,才不稀罕去吃什麽法國大菜,要去你自己去吧。”

  水生走到八仙桌旁,親自端起茶壺給花四寶的茶盅斟了茶,雙手端著遞過去,說道:“四姐,喝杯茶,消消氣。”

  “嘁!”花四寶接過茶盅放在桌子上,狠狠地瞪了水生一眼,“水生!給老頭子做女婿的事情由不得你,咱們就不說了。我問你,你和香竹背著我鼓搗什麽事?”

  “沒有啊。我和香竹先生啥事也沒有啊。”

  “嘁!你跟我裝糊塗是不是?你那心上人一日問我三回:水生哥跟你說了沒有?水生哥跟你說了沒有?水生哥跟你說了沒有?把我的耳朵都吵得起糨子了。我問她,水生要跟我說什麽?她又不答,扭頭就跑,像魔障了似的。”

  “噢!我想起來了,那什麽,”水生裝作恍然大悟的樣子說,“我那眠雲閣不是正改良嘛,那什麽,想請個先生去說書。我上次就問香竹先生願意不願意去。她說要我來問你。”

  花四寶一把拉過水生的手來,用長長的指甲狠狠地掐了他一下,罵道:

  “好你個孫猴子,大鬧了天宮,不去做猴王,倒要做唐僧。喜歡讓一群白骨精圍著你,爭著吃你的唐僧肉是不是?看明日喜宴上我給你酒杯裏撒上砒霜,一口要了你的命,讓她們誰也吃不成唐僧肉。”

  水生被她掐得生疼,咧著嘴說道:“四姐,我真是請香竹先生去說書,哪個騙你來?”

  “你別跟我耍花槍,我是法租界有名的狐狸精,什麽事能瞞得過我的眼睛?你那個心上人整日茶不思飯不想,病病歪歪,五迷三道,連生意也不肯做,哪個願意白養著她?我看了就鬧心!你明日趕緊叫人來把她接走,好讓我清淨清淨。”

  “是。四姐。”水生答道。

  花四寶斜楞了他一眼,沒好氣地說:“你還有什麽破事找我?索性一塊堆都說了吧。”

  水生也不答話,在八仙桌旁邊坐下,伸手去果盤裏拿起一隻梨,操起水果刀來,旋風般地把梨皮削了,把梨托在手裏遞給花四寶。

  女人接過去,見那個梨晶瑩剔透,實在招人喜愛,忍不住咬了一口吃,說道:

  “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四姐,師娘昨晚上跟我說,明日結婚要穿洋裝,還要讓我去花園洋房看看家具擺得合適不合適。我哪裏懂得這些東西?你若是不幫我,我明日隻有死路一條了。”

  花四寶聞言,把手中的梨啪地丟在桌子上,說道:

  “嘁!我剛才說什麽來著?你還是為你的新娘找我來!真氣死我了。水生!你難道就不能有一次,哪怕就一次,找我來隻為了找我,不是為了別的人?”

  “那什麽,這事情不是都趕在一塊兒了麽,”水生苦笑道,“我哪裏曉得結婚要穿什麽樣子的洋裝?我哪裏曉得花園洋房的家具怎麽擺?像這樣的事情,我不來找你,又去找誰呢?我水生本來就是街上賣水果的,你若是不肯幫我,大不了我還回去賣水果就是了。”

  花四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拾起桌上的梨來,“喀嚓、喀嚓”咬了兩口,用牙齒咬碎了,一口吞下肚去,說道:“隻可惜這是個梨,不是你的腦袋。”

  她三口兩口吃了梨,梨核一甩扔出了窗外,站起身來,過去踢了水生一腳。

  “走啦!還愣著幹什麽?”

  水生跟著花四寶下了樓,出了一樹桂花館的大門。

  花四寶突然停下腳步,眯著眼睛問道:“不叫你的心上人一起去?”

  水生連忙將頭搖成波浪鼓。

  “水生,我告訴你吧,上次你送她的那雙鞋,她非說大。嘁!自己本來就是一雙大腳丫子麽,偏要裝小。你這次要是想給她買什麽禮物,最好叫上她一塊兒去,省得她回頭再弄些幺蛾子出來。”

  水生沒有搭腔,低頭看著腳麵。

  花四寶用手指抵住嘴唇,打個響亮的呼哨。漂亮的英國馬車應聲而至。兩個人一前一後上了馬車。

  水生這次乖覺,一上去便坐在花四寶身邊,一手關上車門,一手從後麵繞過去,摟住女人的腰肢。花四寶哼了一聲,將身體往他懷裏靠了靠。

  馬車緩緩駛動起來。

  女人拉起他的手舉到眼前,看自己剛才掐的指甲印,紅紅的,猶如兩彎染上血色的月牙。

  她扭過頭去看水生,柔聲問道:“還疼麽?”

  水生搖搖頭。

  花四寶趁他毫不留神,突然又用尖利的指甲在他手腕上掐了一下,這次掐得更狠,指甲幾乎穿透皮膚,月牙痕上直滲出血珠來。

  水生“啊呀”一聲叫出聲來。

  女人問道:“這回疼麽?”

  水生大口喘著氣,疼得說不出話來,隻是點頭。

  女人恨恨地說道:“疼就對了。誰讓你不長記性來?”

  他們兩個在菲奧雷兄弟餐廳吃了法國大菜,又去路易洋裝店,買了一套婚禮上穿的黑色的洋式燕尾禮服,然後乘坐馬車去莫裏哀路。

  莫桂蓉送給水生的花園洋房在第四街。

  門口停著莫金生送的那輛黑色大汽車,高高的車身鋥光瓦亮,威武霸氣。車頭格柵和車輪轂銀光閃閃,耀人二目。花園洋房黑漆鐵門上釘著個綠色的鐵牌,上麵寫著一串洋文。鐵柵欄圍牆上爬滿了枝枝叉叉的薔薇。中間纏繞著亂蓬蓬的牽牛花。還有一種叫不出名字爬蔓植物,手指頭般粗細,菱形的葉子,一股股糾纏在一起,扭成麻繩一樣的形狀。

  水生摸出莫桂蓉給他的那一大串鑰匙,打開黑漆鐵門,與花四寶並肩而入。

  花園正中一條方石路直通洋房。二層小洋樓,一層用長條石頭壘砌,二層牆麵清水紅磚,裝飾著粗大的木條。

  水生和花四寶打開房門進去,先來到一個六角形的門廳,地上鋪著五顏六色的馬賽克。朱貴上午已經帶著人收拾過了,地麵潔淨,一塵不染。

  兩個人穿過門廳,來到一間諾大的客廳,柚木地板拚成菱形的圖案,走上去感覺像踩了彈簧一般,很有彈性。

  “這木地板彈性真好!跳舞正合適。”花四寶歡快地叫了一聲,拉起水生轉了幾圈。“哪天我教你跳舞。”

  看完了客廳,他們又去看了餐廳,小客廳,書房,客人房,均是法式宮廷家具,莊重典雅,氣派非凡。

  “這不是擺得好好的麽?有啥可改的?”水生道。

  “我是不曉得有啥可改的,”花四寶道,“也許你那新婚太太看了會不滿意,誰知道呢?”

  “那就讓她自己改好了。”

  水生發現盥洗室旁邊還有兩個小門,比別的門小一半,好奇地過去打開來看,竟是個沒有窗戶的小房間,裏麵將將擺放一張單人床,人進去幾乎轉不了身,於是回過頭來問道:

  “四姐,這兩間房怎麽這麽小呢?”

  “這是傭人房。一間給老媽子睡。一間給司機睡。”

  “啥?司機要睡這裏?”水生幾乎嚷起來,“滾地龍是我兄弟,我怎麽能讓他睡這裏?”

  花四寶撇了撇嘴:“顧先生,在法租界住花園洋房的人,除了你老人家之外,沒有第二個人和他的司機是兄弟。”

  “不行!我要讓他睡客人房,那裏還寬敞些。”

  “這是你的房子,你願意讓他睡哪裏都行,隻是不曉得你那新婚太太同意不同意。”花四寶道,“走,上樓上看看臥室。”

  兩個人於是登樓梯來到二樓。一共四個房間,兩間大臥室,一間小臥室。還有一間書房,書架擺滿了書,估計是朱貴他們上午剛搬來的。書多得擺不下,還有一些堆在寫字台上。

  花四寶見了這麽多書,裝作頭暈的樣子扶住水生的肩膀,說道:

  “乖乖!這麽多輸!這幾日可不敢打麻將了。哎呀不行了!我頭暈得厲害,快扶我去你新婚太太的臥室,我要洗個澡清醒一下。”

  水生於是扶著她去了莫麗菊的臥室。

  進屋之後,花四寶將身子倚著牆,推了水生一把,說道:“回你臥室去吧,人家要洗個澡。”

  水生隻得咽口吐沫,說了句:“那行。那什麽,反正就在隔壁,有事叫我。”說完悻悻地拉開門出去了。

  哢噠一聲,花四寶從裏麵把門反鎖上。

  水生回到自己的臥室,眯著眼睛打量一番,貼牆一溜大櫃子,中央一張法式彈簧床,旁邊有四張法式扶手椅圍成一圈,地上鋪著羊毛織花地毯。落地玻璃窗連著外麵一個小陽台。

  他走過去打開玻璃窗,出去站在小陽台上,隻覺微風陣陣襲來,倍感愜意。

  低頭往下看,庭院花園被方石路一分為二,雜草叢生有半人高,亂糟糟的讓人看了不舒服,想必是朱貴他們時間太緊,還沒來得及收拾。也好!等哪日有空閑了,我自己收拾花園吧。

  正想著,忽然從隔壁陽台那邊傳來花四寶嬌滴滴的聲音:

  “水生,把你的浴袍拿來,我身上這件你拿過去,省得被你新婚太太發現她的浴袍有人穿過了,打翻了醋壇子,要了你的命。”

  水生扭頭去看花四寶,隻見她站在陽台上,身上已經沒了大花旗袍,換成了一件白浴袍,係得鬆鬆垮垮,豐腴的胸脯露出白花花的一片。

  水生咽口吐沫,回房間浴室去拿了浴袍出來,隔著陽台的欄杆遞給花四寶。

  花四寶翹著腳伸直胳膊去接,沒想到浴袍的帶子沒有係好,忽地一下子散開了,一片雪白坦露無遺。女人“啊呀”一聲,驚得花容失色,轉身便往屋裏跑,一麵跑,一麵咯咯咯地笑。

  水生被她挑逗得渾身的血往頭上湧,轉身回屋,一步衝出門外,到了隔壁,伸手拉住門把手,不料轉了半天怎麽也轉不動。

  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大串鑰匙來,一個一個地試,終於找到合適的那把插進去,扭了扭,結果還是打不開。原來這洋鎖頭若是在裏麵反鎖了,在外麵用鑰匙也打不開。

  屋子裏傳來花四寶一陣陣浪笑:“情哥哥!你不養精蓄銳等著明日和新婚太太入洞房,死纏著我做什麽?”

  字字聲聲地撥弄著他的神經,血管裏的血液仿佛脫韁的野馬狂奔。

  他丟下鑰匙在鎖眼裏,轉身又回自己臥室,衝到陽台上,看了看與隔壁陽台中間的縫隙,大概隻有一張椅子的寬度,心道:這能難得了我麽?看我過去怎麽收拾你!

  當下脫了長衫,隻穿褲褂,雙手往鐵欄杆上一撐,身子躍起,輕盈地跳了過去,穩穩地落在陽台上,打開玻璃窗,一頭闖進去。

  哎呀!裏麵空無一人。是不是藏櫃子裏了?他將櫃子的門逐一打開,裏麵空空蕩蕩。是不是藏浴室裏了?他一個箭步邁過去,推開門闖進浴室,裏麵還是沒人,隻有水龍頭沒關好,滴滴答答往下滴水。

  哎呀!中了她的調虎離山計!她把我騙進來,自己跑出去了。他翻身從浴室出來,來到臥室門前,伸手去扭門把手,扭來扭去打不開。

  哎呀!這該死的洋鎖頭!原來外麵用鑰匙鎖住了,在裏麵打不開。咋辦?

  正在此時,陽台外麵飄來花四寶的聲音:“水生——,我在這裏——。”

  水生反身衝到陽台上,隻見花四寶站在下麵花園裏,已經換好了大花旗袍,手裏拿著那一大串鑰匙,晃了晃,衝著水生說道:

  “情哥哥!我在這兒呢!看你怎麽抓得到我?你不要跳啊!看你跌斷了腿,磕破了頭,明日還怎麽做新郎官?!房門你也要仔細些,不要踹破了,否則明日你新婚太太來了,看你怎麽向她交代!哈哈!你就在新婚太太房裏乖乖地等著吧。我回去把鑰匙給滾地龍,讓他來救你。”

  說完遠遠地給水生拋了個媚眼,扭動腰肢,春風擺柳般出了大鐵門。

  漂亮的英國馬車一路疾馳,載著她回到一樹桂花館。

  花四寶下了車,叫大茶壺找來滾地龍,把那一大串鑰匙給他,說道:

  “你快到莫裏哀路第四街花園洋房救你的水生哥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