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趕鴨子上架
作者:
個三花老凸 更新:2022-06-17 04:25 字數:3947
水生在莫麗菊的臥室轉了一圈,沒有找到繩子之類的東西,瞥見法式彈簧床上的紫羅蘭色亞麻床單,一下子有了主意,過去扯下來,鋪在地板上,揪住一角,斜著搓成了一條繩索。
他拿著床單繩索去陽台,一端拴在欄杆上,係個死扣,另一端垂下去,懸在半空中微微搖晃。
他想起花四寶說的什麽孫猴子唐僧肉之類的怪話,哈哈一笑,老子現在做回孫猴子。
他爬出陽台欄杆外麵,雙手攬住床單繩索,哧溜滑下去,離地還有一人多高,鬆了手,輕輕一躍落在花園裏,撩起一陣塵土。
幾條藤蔓被震得彈了起來,卷過來纏住他的腳腕。他低頭看看藤蔓,笑道:我還等啥閑工夫?今日就收拾了你。
伸手揪起藤蔓來,一拉,呼啦啦連葉子帶草拉起一大片來,仿佛當年在黃浦江裏駕著舢板捕魚時的漁網,使勁一拽揪斷了藤蔓,一團塵土雲騰空而起。
當下玩心大盛,把這幾條藤蔓團成一團,牆角找個地方堆起來,再去拉別的藤蔓漁網,直拉了快兩個鍾頭,滾地龍拿著一嘟嚕鑰匙才趕回來。
滾地龍跑得大汗淋漓,渾身上下都濕透了,瞪大了眼睛問道:
“水生哥,花四姐說你在房子裏被反鎖住了出不來。咋回事?你怎麽跑院子裏來了?”
水生道:“問那麽多幹啥?快幫我把門打開,我要去洗個澡,鼻子眼兒裏全是土,都快喘不過氣來了。”
滾地龍忙不迭地去把洋樓的門打開。
水生跟在他身後進去,帶著他去了客房,說道:
“這是你的房間,比咱們竹菊坊的房子小一些。”
滾地龍答道:“蠻寬敞的。水生哥,能跟著你做事情,就是讓我睡狗窩我也高興。”
水生拍拍他肩膀,說道:“瞧你這一身汗,褂子都濕透了,你也快去洗個澡吧。完事咱們兩個去霞飛路吃法國大餐,那裏的佛阿格拉好吃極了,隻是每份的量太少,今天晚上咱們一人要十盤佛阿格拉,吃個夠。”
水生把盥洗室指給滾地龍看了,從他手裏拿過鑰匙來,轉身上了二樓,用鑰匙打開兩間臥室的洋鎖頭,去莫麗菊臥室把兩件浴袍調換了,拿著花四寶用過的浴袍回到自己臥室,洗了個澡,渾身上下清爽多了。
沒有多餘的衣服,隻好把沾滿土的褲褂抖落抖落,又穿在身上。再去陽台拾起長衫,套在外麵,係好了扣子,一絲不苟。然後走下樓來。
滾地龍洗過了澡,也是沒有換洗衣服,依舊穿著汗嘰嘰的褲褂。
水生見了說道:“等明後天有功夫,你回家一趟,拿些換洗的衣服來,你的,我的,都要一些。走!咱們現在去吃法國大菜。今天不用你拉車。霞飛路很近,咱們倆一起走著過去。”
滾地龍納悶道:“水生哥,門口停著老頭子送的大汽車,為啥不開車去?”
“開車?找哪個開車?”
“我會開車啊!水生哥!你記得不記得?還是在土地廟的時候,我就跟你說要去學開車,以後給你當司機。”
“你真的去學了?”
“可不是!在洋人汽車行裏學了兩個多禮拜呢。”
“那行,咱們就開車去!”
水生上樓拿了汽車鑰匙下來,交給滾地龍。
滾地龍把汽車鑰匙攥在手心裏,喜笑顏開道:
“水生哥!我滾地龍以前靠裝斷腿討生活,後來遇上你,我就站起來了。若是沒有你,我今日還是個癱子呢!這雙腿本來就是你給的,不給你開車,我要腿幹啥?”
水生道:“我這條命還是你給的呢!咱們是兄弟,不要講那麽多了。走吧。”
兩個人於是開車去費奧雷兄弟餐廳吃法國大菜,果然一人要了十盤佛阿格拉,吃了個精光。吃得肚子裏油膩膩的,又要了瓶煲耳朵紅葡萄酒,甜絲絲酸唧唧果然去膩,三口兩口喝個精光。
直把餐廳的侍者看得直翻白眼,把大胖子洋人費奧雷看得險些背過氣去。在費奧雷兄弟餐廳,從來沒有老板和司機麵對麵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的,也從來沒有人一次吃十盤肥鵝肝的。
若是換了別人,侍者的閑話早說過去了:對不起,法國大菜不是這等吃法。先要頭盤,然後是湯,接著主菜……波爾多紅葡萄酒也不是這等喝法,不能像喝茶那樣,要一邊吃一邊喝……等等等等。
可是人家是上海灘的顧先生,他又能說什麽呢?
還是費奧雷想得明白:去他娘的什麽法國大菜的規矩禮儀吧!顧先生是我的財神爺,他願意一頓飯吃十盤肥鵝肝,把波爾多紅葡萄酒當茶喝,又有何妨?他願意怎麽樣就怎麽樣好了。
水生和滾地龍吃完飯,開車回到花園洋房,各自回屋睡覺。
第二天,水生早早起來,對著鏡子把洋式禮服穿戴好,下樓去找滾地龍,問道:“咋樣?我這身洋裝咋樣?”
滾地龍知道他這身洋裝是為了今日的婚禮,哪裏敢說不好?連忙奉承道:
“好!和你穿長衫一樣有派頭。看上去就跟洋人馬戲團裏變魔術的一個樣。”
水生心道:你這是誇我呢還是罵我呢?
他苦笑著說道:“好歹隻穿一日,回來我就脫了它,換長衫。”
二人開車離了花園洋房,從莫裏哀路拐彎上了愛沙尼亞路,經過白渡橋駛入公共租界,沿著蘇州河岸邊向北,一直開到自來水橋。
這裏是泥螺浜與蘇州河的交匯處。橋邊一座高高的水塔直入雲霄。
他們把汽車停在水塔下麵大馬路上,去碼頭找渡船。
原來莫金生為了迎來送往客人,專門安排三、四條渡船整日守在自來水橋碼頭。
渡船的船夫見水生一身洋式禮服,笑著說道:“顧先生大喜啊!”
水生答應一聲:“中午去喝喜酒。”和滾地龍一起上船,駛到莫家灣。
朱貴把他們迎進去,對水生說道:“新郎官來得早!我正要派老許去接你,幫你開車過來呢。”
水生答道:“今日不用老許了。滾地龍兄弟會開車。剛才我就是坐他車來的,等婚禮完了就讓他送我們回去就好。”
“如此最好了!”朱貴如釋重負道,“你曉得老頭子迷著聽戲,每天下去要去天虹舞台,雷打不動。老許擔心今日為你開車耽誤了事,正為這個犯愁呢。一會兒我就去跟他講。你快隨我來,張約翰今日是你的伴郎,他早就來了,正等著跟你說說洋式婚禮的事情呢。”
水生隨著朱貴來到裏院洋樓。
廳堂裏沒有人。莫金生和莫桂蓉兩口子,還有傭人們都在樓上為莫麗菊忙著呢。
隻有張約翰一個人坐在小客廳裏,穿一身洋裝,捧著本書在看。見朱貴和水生走進來,他慌忙把書放在茶幾上,站起身來,向水生拱手說道:
“顧先生恭喜!”
水生拱手答禮:“約翰兄!多謝你過來幫我!我是個阿土生,沒見過洋式婚禮的世麵,一會兒鬧了笑話,那可真是出洋相了。”
朱貴說道:“時間還早,你們兩個慢慢說吧,我去找趟老許。”
話音剛落,莫麗菊的老媽子叫張媽的慌慌張張跑進來,對朱貴說道:
“朱總管!我四處找你,小姐有本書,叫什麽《西廂記》的,你們昨日給她搬書時見過沒有?”
朱貴道:“她昨日給我們的八箱子書,全搬去花園洋房那邊,放在書架上了,哪個敢隨便亂動她的?”
“乖乖!小姐正給戲班子寫新戲,那個《西廂記》是個參照物,一刻也離不了手的。剛才要穿婚紗的時候,她突然想起來這本書,滿世界翻遍了也沒找到。這不是要命麽?所以我才忙不迭地找你,問你昨日見了沒有。”
朱貴撓頭道:“我們又不識幾個字,哪曉得什麽西廂記東廂記的?就是見了也不知道啊!”
“老天爺!一會兒跟我上樓去,你可千萬不要這麽說!”張媽偷偷瞥了水生一眼,“你隻說昨日亂哄哄地不留神就把那本書拿走了,放在花園洋房那邊了。我在旁邊央告小姐好歹穿了婚紗,先辦完了婚禮再講。”
朱貴隻得點頭道:“好吧。我跟你上去對付。”
張媽是要跟著莫麗菊一起去花園洋房的,想借機會向水生討個巧,於是往前跨了一步,來到水生近前,給他鞠個躬,乖覺地說道:
“顧先生!我是一直伺候著小姐長大的。我們小姐脾氣可好呢。隻是個書癡,每回發火都是因為書。以後還要請你多擔待。”
水生聽了這話,不曉得怎麽回答她,隻是笑了笑,嗯了一聲。
張媽和朱貴上樓去了。
張約翰抓緊時間把洋式婚禮的程序,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從頭到尾給水生講了一遍。
說到戒指這一節,水生不由得慌了起來:“哎呀!哪個也沒跟我講過啊!我沒準備戒指!咋辦?”
張約翰於是從懷裏掏出兩個錦盒來,說道:“我給你準備了。”
打開來一看,原來每個錦盒裏都有一枚大鑽石戒指。
張約翰解釋道:“我昨日給埃瓦爾德先生講了你要結婚的事情,他就拿出你送給他的那兩顆鑽石來,要我做成戒指送給你。”
“這怎麽使得?”水生著急道,“那是放星火兄弟出獄的兩顆鑽石,他現在拿了給我,星火兄弟有麻煩了咋辦?”
“星火不會有麻煩,放心吧。”張約翰安慰他道,“埃瓦爾德先生現在和你是中法大藥房合夥人。這是他的結婚賀禮,跟星火的事情沒關係。”
水生還是不放心,說道:“今日急用,我先戴了再講。勞煩你明日去找洋人把鑽石還給他,這樣我心裏踏實。”
“哪有把結婚賀禮還給人家的道理?埃瓦爾德先生在上海出生,不是一般的洋人,很有點江湖氣。你若是把鑽石還給他,那就真要惹麻煩了。”張約翰道。
兩個人正說著話,樓上傳來一陣亂哄哄的腳步聲。
片刻,莫金生和莫桂蓉,還有花四寶、葉兆山、朱貴,以及前後左右好幾個傭人,簇擁著新娘子莫麗菊走了下來。
水生和張約翰止住話頭,慌忙起身迎過去,恭敬地叫了師父師娘,然後與眾人一一打過招呼。
莫麗菊一襲白婚紗,臉上掛著白麵紗,白茫茫的一團,在人群中低了頭,不去看水生。
花四寶閃身出來,抿著嘴笑著,故意問道:“水生兄弟,你這身結婚禮服好帥氣啊!請哪個洋裝店的裁縫做的?我也要找他做衣服。”
水生垂下頭不敢看他,支支吾吾地答不上來。
莫金生在一旁白了花四寶一眼,說道:“你也不看看什麽時候,人家有功夫給你講這個嗎?”
他伸手擦擦光頭上的汗,對水生道:“水生,我請了簽子阿福和張英,要先過去跟他們打聲招呼。你們在後麵慢慢走著過去吧。”
說完帶著莫桂蓉、葉兆山、朱貴急匆匆地先走了。
水生轉過身去,和張約翰走在前麵。
花四寶是莫麗菊的伴娘,陪著她走在後麵。
新娘那個婚紗長得要命,直拖到地上,簡直邁不了步,隻能一點一點往前挪。
花四寶便在後麵拿腔拿調地喊道:“水生兄弟,你這是拿著鑰匙急著去給人家開門還是怎的?走那麽快幹啥?等一下嘛。”
水生聽了,頭也不敢回,趕緊放慢了腳步。
他們幾個被莫麗菊拖累得磨磨蹭蹭,也不曉得走了多久才到了前院祠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