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四兩撥千斤
作者:個三花老凸      更新:2022-06-17 04:25      字數:3654
  露蘭春在天虹舞台一炮打響,第二天紅遍了上海灘。

  那十幾個報館的主筆,盡管個個都是大行家,見多識廣,然而像露蘭春這樣的雌雄一體、文武兼能,身段嗓子樣樣出眾的角,他們則是生平第一遭見到,簡直看了個目瞪口呆,心醉神迷,渾然不知身在何處。

  一個個回到家中,當晚熬夜寫了捧角文章。第二天一早拿到報館,頭版頭條登出來,大標題全是“梨園奇葩”、“色藝雙絕”、“百變伶王”之類的盛譽之詞。

  名滿上海灘的神筆張天斧更是寫了一篇題為《譚大王身後之新伶王——色藝雙絕露蘭春》,簡直把露蘭春捧上了天。

  上海的戲迷看了報紙,跺腳後悔昨晚上錯過了一場好戲,撒腿便往天虹舞台跑。哪知道戲院前早已經是人山人海,買票的人排成迷魂長龍陣,曲曲彎彎,把售票處圍了個水泄不通。

  沒辦法,想看露蘭春?慢慢排著吧。

  楊永泰也是個戲迷,早晨看了《晶報》上張天斧的文章,哎呦了一聲,跌腳道:我怎麽把這個錯過了!

  他“啪”地把報紙往桌子上一拍,心裏罵道:董標這王八蛋,怎麽也不想著給我送張戲票來!慌忙喊來夥計,讓他馬上去天虹舞台找董標,買上一個禮拜的戲票,一場不落天天去看露蘭春。

  這夥計忙不迭地跑出門,不想和水生撞了個滿懷,慌忙鞠躬作揖,轉身帶他去楊永泰的辦公室。

  楊永泰滿腦子隻有戲票,見夥計跑回來,正待發作,一眼瞥見他身後的水生,慌忙堆下笑臉,迎水生進去坐下。然後衝夥計悄悄打個手勢,讓他趕快去買戲票。

  他給水生倒了茶,問道:“顧先生,你找我何事?”

  水生說道:“永泰叔,你這裏可有梨園行的什麽好東西麽?我有急用。”

  “什麽?你顧先生也迷上京戲了?”楊永泰驚訝道,拿起桌上的《晶報》,用手指了指頭版上露蘭春的大照片,“是不是為了她?”

  水生微笑著點點頭。

  “你要捧她的東西?!”楊永泰下意識地說了一句,坐回到沙發上,沉吟片刻,“顧先生!眼下全上海都迷著她呢!非要給你老人家找兩樣稀罕物不可!東西我這裏倒是有……你等一下,我去拿來給你看合適不合適。”

  他說罷離了辦公室,去庫房拿了一個箱子回來,放在桌子上,打開了叫水生過去看。原來箱子裏麵是一把胡琴,一頂白玉貝勒爺帽子,一個銀鑲瑪瑙的鼻煙壺。

  水生看了納悶:“永泰叔,這有啥稀奇的嗎?”

  楊永泰於是給他講了這三樣東西的來曆:

  原來當年梨園大王譚鑫培應天下第一台之邀,第一次南下上海演出,帶來的胡琴聖手梅雨田不小心吃壞了肚子,跑肚拉稀,根本無法登台伴奏。

  譚鑫培梨園領袖,赫赫大名之下,其實有一半功勞當屬琴師梅雨田和鼓手李五,向來唱戲隻要他們兩個伴奏,現在少了一個,這戲還唱得了嗎?譚大王恐怕唱壞了砸了招牌,決定不演了,這就回北京。

  這可急壞了天下第一台的老板,跪在地上央求:三天的戲票早就一售而空,整個上海灘上上下下都等著聽你的戲,你譚大王若是一走了之,留給我的隻有一條上吊繩子,斷活不到第二天。

  好說歹說,譚鑫培答應再等一天,讓他找幾個上海灘琴師高手,跟他配戲試試,找到合適的琴師,他才能登台演出。

  天下第一台的老板慌忙去找了幾個頂尖的高手來,拉琴給譚大王聽。譚大王均不滿意,搖搖頭,執意要走。

  正在此時,人群中突然站出一人,給譚大王鞠了一個躬,說道:我來試試。

  天下第一台的老板一看,原來正是自己戲樓裏的救場琴師陳阿金。

  所謂救場琴師就是戲班的正牌琴師萬一演出時出了問題,他便頂替登台救場,是梨園行裏最下等的腳色。

  譚大王見陳阿金骨瘦如柴,其貌不揚,當下麵露溫色,隻是礙著梨園領袖的身份才沒有拂袖而走。

  陳阿金不慌不忙地過去坐下,拿起琴,兀自拉起來。隻拉了一個調子,譚大王的耳朵便豎了起來,全神貫注地從頭聽到尾。

  等他拉完一支曲子,譚大王站起來,對梅雨田道:雨田,把你的胡琴給他,我和他配一個‘頭戴紫金冠齊眉蓋頂’。

  梅雨田便把他的胡琴給了陳阿金。這把琴大有來頭,本是紫禁城宮裏打造,老佛爺慈禧賞賜給他的。

  陳阿金操琴拉了過門,譚大王張口開唱,唱了幾句,不想一根琴弦突然斷了。譚大王渾然不知,繼續唱著。梅雨田卻耳朵極尖,慌忙去看陳阿金,隻見他若無其事,用一根弦繼續拉著,配著譚大王一直唱完了這段。

  一曲終了,梅雨田上前拱手說道:當今胡琴聖手非陳先生莫屬。在場的人除了他之外,誰也不知道陳阿金剛才拉的是一根弦。

  原來這陳阿金琴藝超絕,隻是未曾遇到過知音,演奏給誰聽?所以一直鬱鬱寡歡地混日子。今日得遇譚鑫培,正是棋逢對手,便將生平所學淋漓盡致地發揮出來,猶如火山爆發一般。

  譚鑫培於是決定不走了,在天下第一台連演三日,場場都是陳阿金操琴伴奏。

  離開上海時,譚大王想把陳阿金帶走,陳阿金執意不去。譚大王便將頭上的帽子和腰間的鼻煙壺相贈。梅雨田把他的紫禁城胡琴相贈。兩下裏依依惜別。

  此後譚鑫培又來過上海兩次。梅雨田每次來都要鬧肚子拉稀,推辭不演,好請陳阿金為譚大王操琴伴奏。

  後來譚鑫培死了,陳阿金再無知音,從此不再拉琴。窮困潦倒,度日艱難。他又有煙癮,看著幾樣東西心酸,索性當了換錢抽煙。又過了兩年,陳阿金終於一病不起,死了。

  陳阿金的幾樣東西後來輾轉到了天平當。楊永泰珍愛異常,視為至寶。

  “倘若這個露蘭春真的是譚大王再世,陳阿金胡琴傳到她手裏倒是緣分。也好讓人知道,上海灘還曾經有過那麽一個胡琴聖手陳阿金。”

  楊永泰悵悵地歎了一聲,將箱子收拾好了,遞給水生。

  “永泰叔,這幾樣東西要多少錢呢?”水生問道。

  “這幾樣東西多少錢……,唉!錢又算是個什麽東西呢?都給你拿去吧,顧先生。所謂前世姻緣,命中注定。隻要露蘭春能給陳阿金揚揚名,也就夠了。”

  “多謝永泰叔!”

  水生接過箱子,提在手裏,轉身下樓出了天平當。

  吃過了晚飯,水生估摸著天虹舞台的戲散了,便帶上箱子,和李阿大劃船去莫家灣。

  朱貴聽明他的來意,不由得心裏暗暗稱奇:好一個水生,想不到這場天大的禍事,卻被他輕描淡寫地給破解了。

  當下引水生去了莫金生的法式書房,讓他在門口等著。

  “水生兄弟,現在比不得從前。我要先進去通報一聲。老頭子他們剛從天虹舞台回來,正在裏麵吃夜宵。我順便幫你看看他的臉色。”

  水生提著箱子立在門外,想起昨晚天虹舞台的情形,不由得忐忑不安起來,心道:老頭子要是真的惱了我,就此不見我了怎麽辦?

  正在胡思亂想,忽然眼前光頭一閃,莫金生出現在門口。

  “水生!你來了不進屋,站在門口幹嘛?”

  水生聽了心頭一熱,答應一聲:“是。師父。”提著箱子跟著莫金生走進書房,來到落地窗前,坐在法式扶手椅上。

  莫金生好像什麽事情都沒發生過,一臉興奮的樣子,跟水生熱絡地說道:

  “水生,你這兩日沒有去天虹舞台。你可不曉得,咱們的露蘭春一下子火了,成了上海灘的紅角。《晶報》的那個張天斧怎麽說來著?……對了,說她是譚大王之後的新伶王。哈哈哈!剛才董標跟我講,他今日一天的功夫,已經把一個禮拜的戲票全賣光了。水生,你的事情忙完了沒有?我跟你說,不管你有什麽安排,天大的事情都不要幹了,一定要去天虹舞台看戲!”

  “我昨日去看戲了,師父。”水生答道。

  “什麽?!你去看戲了?我二樓包廂繞了一遍,怎麽沒看見你呀?”莫金生裝作很納悶的樣子問道。

  “我在樓下跟兄弟們一起坐著呢。”

  “什麽?!”莫金生簡直嚷起來,“你怎麽在樓下坐著?不上樓上包廂?這個董標怎麽安排的!真是亂彈琴!”

  水生笑笑,不跟他糾纏,彎下腰去打開箱子,說道:“師父,我帶來幾樣梨園行的老物件孝敬你,你看看有用沒有。”

  他把胡琴、帽子、鼻煙壺拿出來給莫金生看,又給他講了一遍這些東西的來曆。

  莫金生大喜,拍手說道:

  “天意!真是天意!張天斧昨日剛說露蘭春是譚鑫培之後的新伶王,你今日便拿來了譚貝勒的物件,這豈不是命中注定麽?蠻好!我明日就把胡琴給露蘭春送去!然後再找張天斧,就說是陳阿金的後人聽了露蘭春的戲之後,推崇她為譚派傳人,主動把胡琴送給她的。讓他寫一篇文章在報上一登,咱們的露蘭春做新伶王這件事就算板上釘釘了!”

  莫金生又將譚鑫培的帽子和鼻煙壺拿起來看了看,然後把兩樣東西塞到水生手裏,壓低了聲音說道:

  “水生,這兩樣寶貝,你上樓給你師娘送去。她這兩天正跟我鬧別扭呢,你幫我哄她開心點。”

  “是。師父。”水生應諾道。

  莫金生突然想起一件事來:“對了,我昨日在包廂見了傅筱庵,說起你要用郵政卡車運貨的事情來。他沒二話,滿口答應。隻是要你親自去跟他講一遍才好。”

  “啊呀!這幾日事情亂忙,把見傅筱庵的事情耽擱了。我明日就去見他。”水生答道。

  “不急著明日去見他,明日你要去看戲!”莫金生道,“橫豎我已經跟傅筱庵講過了。等哪日你有了功夫,見他一麵就是了。你眼下最要緊的事情隻有一件:和莫麗菊結婚!否則你過不了師娘那一關。”

  “是。師父。”水生答應道。

  “蠻好。”

  莫金生站起來,親自送水生出書房,一麵走,一麵親熱地將手搭在他肩頭。

  “水生,結婚的事情趕早不趕晚。我跟你說啊,太太就是那麽一回事!你娶回去,當菩薩似的在家裏供上就算完事了。然後在外麵該怎麽著還怎麽著。哪個去管你?你看看我,還不是三天兩頭睡在一樹桂花館,你師娘什麽時候管過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