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兜頭冷水
作者:個三花老凸      更新:2022-06-17 04:25      字數:4038
  天虹舞台位於愛沙尼亞路。這是法租界最寬最長的一條大馬路,沿洋涇浜左岸蜿蜒曲折,貫穿南北,東與公共租界隔岸相望,北與霞飛路相連,南麵不遠便是外灘碼頭,西麵則緊鄰莫裏哀路富人區,真是四通八達、獨占鼇頭的好地方,可見當初莫桂蓉選址時費了多大心思。

  這一帶多是洋式建築,唯有天虹舞台是個中式戲樓,雕梁畫棟,富麗堂皇。

  莫桂蓉花了大價錢請行家設計戲台。觀眾席模仿西洋劇院設計,樓下一百個普通席,彈簧座椅外包法式天鵝絨座套;樓上貴賓區一共十個包廂,裏麵配法式扶手椅,掛著紫色天鵝絨帷幔。

  唯有一樣不如意的,就是天虹舞台以前聘用的那個羅經理,既懂京戲又懂舞台,是個大行家,隻是太追求完美,過於精益求精,稍不如意便推倒重來,把戲院內部裝修工期一拖再拖,不知猴年馬月才能開演。終於惹惱了莫桂蓉,一頓臭罵打發走了。

  莫金生那邊卯足了勁要捧露蘭春,現在戲院連經理都沒有了,他能不著急麽?抓耳撓腮想起一個人來:董標。

  他也不和莫桂蓉商量,便叫朱貴去請董標。條件隻有一個:抓緊時間完工,抓緊時間開演。否則前賬後賬一起算。

  這董標自從血濺一洞天之後,賣了茶樓,躲在家裏大門不敢出一步。見朱貴到家裏來找他,本以為小命即將不保,萬沒想到莫老板既往不咎,請他去做天虹舞台的經理,旁的沒有,隻要他把舞台收拾利索,盡快開鑼唱戲。

  他感激涕零,跪在地上給朱貴磕頭,口口聲聲朱貴大爺,你真是我的再生父母!謝莫老板不殺之恩,我董標一定竭盡全力給莫老板把事情辦好。

  與以前的那個羅經理相比,董標既不懂京戲,也不懂舞台,但是他明白莫金生要什麽:他聽戲不就是為了捧露蘭春麽?什麽進口的燈光、音響設備,還有懸空平台、升降樓梯之類,花裏胡哨地有什麽用?

  董標上任第一天就把這些耗時的工程全砍掉了,然後自己掏腰包給工人加了工錢,讓他們加班加點日夜不停連軸轉。

  前後用了一個禮拜的時間,天虹舞台裝修竟然完工了。

  孫鐵嘴帶著頭牌露蘭春去上海梨園行各處拜了同行。然後請了幾個武行,扮作妖魔鬼怪,手執戲箱裏的各式武器,蘸了黑狗血和朱砂,排成一隊在舞台上上下下遊行了幾圈,驅邪驅鬼。又帶著富貴榮升戲班的全班人馬,在舞台上遍燃紅蠟燭,拜了梨園祖師爺,再拜了土地爺,最後在大門口放了一陣鞭炮。

  天虹舞台破台儀式完成,開演定在禮拜天晚上。

  戲碼有四出:**戲是全班合演全本《戰太平》,隨後是一折打戲《青石山》,一折青衣戲《汾河灣》,壓軸的是紅衣紅襖滿地紅的大戲《擊鼓罵曹》。

  大海報貼在天虹舞台售票處。懂行的戲迷一看就知道戲碼不錯,有唱有打,有靜有鬧。

  隻是北京來的富貴榮升戲班聽都沒聽說過。掛頭牌的演員露蘭春?更是聞所未聞。草台班子糊弄事,哪個會掏錢買票呢?

  兩日下來,稀稀拉拉隻賣了幾十張票,這幾十個人根本不為聽戲,隻是好奇想看看新的天虹舞台裏麵什麽摸樣。

  眼看就要開演,到時候空了大半個場子怎麽辦?這董標急得簡直如同熱鍋上的螞蟻,發愁得要跳黃浦江。

  正在這個時候,朱貴到了,看看董標那張鹹菜疙瘩臉,又看看售票處裏的一摞摞沒人買的戲票,笑道:“莫老板有的是徒弟,你還愁沒人來看戲?”他管董標要了個包袱,三下五除二,包了戲票全拿走了。

  終於到了禮拜天,董標親自站在天虹舞台門口迎接客人。

  四點鍾剛過,第一撥看戲的人就來了。浩浩蕩蕩一彪人馬,抬著幾個碩大的花籃,正是水生和他的一幹兄弟。

  原來水生和白素素在閣樓上騰雲駕霧地過了這幾日,把老頭子吩咐的要捧紅露蘭春的事情早忘到爪哇國去了。直到昨日朱貴來給他送戲票,他這才想起來。

  朱貴見了他,一臉焦慮地跟他講:

  “水生兄弟,你怎麽回事?老頭子一門心思捧露蘭春,兆山大哥和花四姐整日去他那裏點卯,圍著他伺候,忙裏忙外被他指使得團團轉,偏偏你連個人影都沒有。今日老頭子跟我說,讓我拿些戲票給顧先生送去。我當時納悶,問他哪個顧先生?老頭子回答道:上海灘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顧先生啊!你怎麽會不曉得?你幫我帶個話給他,說他顧先生要是有時間呢就請他賞光,他若是忙呢,就把戲票丟他兄弟的糞車裏。我莫金生天虹舞台看戲的人多了,不缺他一個!”

  水生聽了朱貴的話,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後脊梁骨嗖嗖地冒冷汗。

  “現在怎麽辦呢?朱貴大哥?我要不要馬上過去?”

  朱貴想了想,回答道:“現在大家正忙得腳丫子朝天呢,你過去插不上手,反而添亂,更惹惱了老頭子。你沉住氣,明日早早地帶著兄弟們去天虹舞台。到時候見了老頭子,相機行事。”

  所以水生今日這才帶著兄弟們第一撥趕到天虹舞台。

  董標見了水生,心想這個當年賣水果的販子現在已經成了上海灘的顧先生,如日中天。想當初他顧先生因為殺了鬼臉彪叔一戰成名,正是在自己的一洞天茶樓,說來跟自己還算有點緣分。我董標命不該絕,顧先生穩穩的一把梯子,現在不爬更待何時?

  於是慌忙迎上前去,點頭哈腰,一臉諛笑,拱手作揖道:“顧先生來得早!”

  水生拱手答禮:“董標兄,好久不見。”

  董標道:“麻煩顧先生把請柬給小弟看看,寫的幾號包廂,我領你老人家上去。”

  水生納悶道:“什麽請柬?我沒有啊。隻有戲票。”

  這時韓上雲從他身後閃出來,手舉著一摞戲票給董標:“票都在我這裏呢,你查查吧。”

  董標慌忙答了聲:“不敢!”並不接戲票,隻瞥了一眼票上的座位號碼,心中莫名其妙:顧先生紅得發紫的一個人,怎麽朱貴給他們安排的全是後排座位?這裏麵一定有什麽蹊蹺。

  他是個老江湖,當下也不多言,伸手招呼過來兩個夥計,引著水生等眾人走進了戲院。先幫著把幾個大果籃在大廳顯眼的位置擺放好,然後領他們進入觀眾席。

  原來這舞台一共有兩個入口,一前一後。當下兩個夥計安排水生的兄弟們從後麵入口進去,按座位號碼在後排觀眾席坐下。

  水生則一直立著,心道這個董標好不識相,怎麽還不引我去樓上包廂坐?

  董標也一直立著,心道朱貴沒給你包廂的請柬我怎麽帶你上樓啊?我曉得領你進哪個包廂?弄錯了可不是玩的。

  於是兩個人誰也不說話,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看著,誰也不明白怎麽回事,場麵甚是尷尬。

  正在此時,有個夥計領著朱貴從前麵入口進來,後麵跟著十幾個穿長衫的先生,正是專門請來為露蘭春捧場的上海灘各報館的主筆。

  董標看見朱貴,立刻丟下一句:“顧先生,那邊叫我呢,我先過去招呼一下。回頭再來伺候你老人家。”說完轉身就跑了。

  水生遠遠地向朱貴招手,哪知道朱貴根本沒看見他,等董標一過去,便轉身帶著報館的主筆們去第一排坐下了。

  水生呆了半晌,隨便找個位子,一屁股坐下了。

  李阿大不忿,氣哼哼道:“他們什麽人啊?倒坐了第一排?我們卻坐在這裏!”

  滾地龍推了他一把說道:“阿大,你好沒見識。坐第一排有啥好處?待會兒唱起戲來,台上翻跟頭耍把式地一踢騰,仰著脖子淨吃土了。哪裏比得上我們這裏幹淨?”

  水生在一旁聽了,隻是默不作聲。

  又過了一會兒,葉兆山手下的兄弟們,花四寶手下的大茶壺和花枝招展的妓女們,還有巡捕房的巡捕和包打聽們,吆三喝四、熱熱鬧鬧地來了。眾人按照戲票上的號碼,有前有後,各自找位子坐下。後來那些自己掏錢買票的觀眾也陸陸續續來了。一樓觀眾席已經變得滿滿登登,放眼望去,沒有幾個空座位了。

  水生忽然看見屠元興帶著巡捕房總管米歇爾-達托先生和安南探長阮文魁從後麵入口進來,生怕被他們認出了,慌忙拉下禮帽遮住臉。

  董標不知從什麽地方冒出來,飛也似的過去迎上去,躬著身在前麵帶路,引著他們直上二樓包廂去了。

  之後,莫金生從後麵入口處進來。身邊跟著個女子,高挑個子,穿一件鵝黃色素旗袍,神情高傲,一臉冰霜,不是莫麗菊又是哪個?

  水生心裏咯噔一下,慌忙站起來,準備過去打招呼。

  可是莫麗菊挽著莫金生的胳膊,嘴裏嘟嘟囔囔一直說個不停。

  莫金生歪著頭,全神貫注地聽著,眼睛根本不往水生這邊瞧。

  此時董標剛好從樓上下來,遠遠地見了莫老板和他最懂戲的侄女,屁滾尿流地迎上前去,又鞠躬又作揖,一步一哈腰地引著他們去樓上包廂了。

  水生往後退兩步,屁股又跌落在椅子上。

  隨後走進來三個奇形怪狀的人物:

  中間一個矮個子老頭,穿一身筆挺的黑色燕尾服,雪白的立領襯衣,打個黑色領結,戴一頂英式黑色禮帽,又高又圓又長,水桶似的立在腦袋上,帽簷將他整個人的高度一分為二,身體幾乎與帽子等高。

  左邊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梳著分頭,也穿一件雪白的立領襯衫,打一個鮮紅的領結,下麵卻是一條煙色短褲,兩個黑色的背帶猶如兩條鐵軌從褲腰沿肋骨向上敷設,在肩頭拐個彎,再回到褲腰上,腳上一雙黑白兩色的三接頭洋式皮鞋,一雙棕色的羊毛襪子從鞋口爬出來,裹著小腿一直到膝蓋處。

  右邊一個二十出頭的男子,梳著背頭,穿著一身花格子洋裝,敞著懷,係著一條五彩繽紛的大寬領帶。

  這三個怪人從後麵入口處進來,立在原地並不往裏走,而是對戲院和舞台指指點點,品頭論足,說了好半天話,才晃晃悠悠地上二樓包廂去了。

  簽子阿福出現了,破天荒地穿一件有些緊巴的黑杭州緞長衫,依舊戴著一條腿的水晶墨鏡。旁邊跟著徐海元的大徒弟張英,身材魁梧像是他的保鏢。

  水生叫了聲“阿福哥”,伸著長胳膊向他揮手。

  可是簽子阿福根本沒聽見有人叫他,也沒瞧見有人跟他揮手,彷佛有什麽急事似的,一進來就急匆匆地向樓上走。

  水生的胳膊在半空中揮了兩下,簽子阿福已經走得沒影兒了。他隻好抓了把空氣,將胳膊垂了下來。

  忽然耳邊傳來一陣水花飛濺的浪笑聲,不用看就知道是花四寶來了。

  花四寶一身大花旗袍,戴一頂洋式大寬邊帽子,仿佛在腦袋上撐著一把雨傘似的,帽簷上綴滿了鮮花,不知因為什麽事情笑得前仰後合的。

  旁邊是莫桂蓉,穿著黃馬褂,戴著瓜皮帽,依舊是貝勒爺打扮,跟著她一起笑個不停。

  後麵跟著葉兆山,歪著個脖子,繃著個臉。

  董標眼尖,從樓梯上就看見他們了,猶如一隻蛾子撲棱棱地飛過去,帶他們上樓去包廂了。

  “咚咚咚”三聲鼓響,猶如平空響起三聲驚雷。

  大幕徐徐拉開。演出開始了。

  場內的觀眾全都抬頭往舞台上看。

  隻有水生將身子向椅背上一靠,脖子縮進脖腔裏,頭低下來,眼睛閉上,似乎剛被人兜頭澆了幾桶冷水,隻感到渾身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