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生和滾地龍繼續前行，不多時來到鹹瓜街。

  正是晌午吃飯時間，街上沒有幾個人，彎彎曲曲的石板路在太陽的照耀下反射著刺眼的白光。

  黃包車在鴻盛水果行門口停下。

  水生兀自下了車，將大皮包留在車上，對滾地龍說道：“你去找個地方吃飯吧。吃過飯再來這裏接我。”

  滾地龍答應一聲，拉著車走了。

  水生立在街上，盯著鴻盛水果行的幌子看了一會兒，然後一步跨進去。店鋪裏沒人，估計正在裏院吃飯呢。他徑直穿過後門，走進後院。院子裏的一切都沒有變：

  梧桐樹下的矮腳小方桌還是那麽低矮；戴春旺胳膊上還是戴著藍布套袖垂著死羊眼，一副受委屈的樣子；王鴻盛的額頭上還是布滿抬頭紋，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春旺老婆還是身穿土布衣服臉上掛著假善良，一副忙忙碌碌的樣子。

  隻有他自己變了。

  他咳嗽一聲。三個人放下碗筷，齊刷刷地抬起頭來，大眼瞪小眼看他，一瞬間全呆住了，全啞巴了。他大模大樣地走過去，用手提起長衫的下擺，一屁股坐在小方凳上，朝著春旺老婆笑笑：

  “還有飯麽？給我也來一碗。”

  春旺老婆猶豫一下，慌忙答應道：“有！有！”起身去了灶間，片刻端一碗米飯來，將一雙筷子放在碗上，擺在水生麵前：“顧先生，請慢用。”

  水生一手端著碗，一手拿著筷子，熟練地從桌子上的小碟裏夾了些鹹菜絲和鹹魚幹放進碗裏，然後將碗邊貼住嘴唇，筷子往米飯裏一插，仿佛掄動鏟子似地掄動筷子，不一會兒將一碗飯吃了個幹幹淨淨。

  小方桌旁邊的三個人靜靜地看他吃飯，一動也不動。

  水生把碗筷放在小方桌上，說道：“你們也吃呀，愣著做什麽？”

  三個人於是端起各自的飯碗，很慢很慢地吃，誰也不敢弄出一點兒聲響來。院子裏變得很靜，時間變得很慢，空氣變得很沉重，仿佛有一塊巨石壓在三個人的頭頂上，天馬上就要塌下來了。

  王鴻盛實在受不了了，啪地放下碗筷，忽地站起來，給水生深鞠一躬，說道：“顧先生，我以前有眼無珠，怠慢了你老人家。求你大人不計小人過，放過我吧。”

  “老王，我的記性不好。過去的事情你若是不提，我早就忘得一幹二淨了。我今日來不是跟你找舊賬，而是要買下你的鴻盛水果行。你看這事能商量麽？”

  王鴻盛聞言，心裏咯噔一下，偷眼去看水生，臉上的表情安靜和善，猜不出他打的什麽算盤，嘴唇哆嗦了幾下，鬥膽說道：

  “顧先生，你老人家現在做的全是一等一的大買賣，買我這個芝麻綠豆大的水果行做什麽？”

  水生答道：“老王，你以前整日泡在盆湯弄，其實心思並不在水果行上麵。現在盆湯弄也是我的產業，我想請你過去當經理，幫我照顧生意。你若是願意呢，明日去天平當找楊永泰，讓他帶你去盆湯弄辦交接。你看這樣行麽？”

  王鴻盛怔愣半晌，終於醒過悶來，說了句：“顧先生稍等片刻。”回屋去拿了鴻盛水果行的道契出來，交給水生，說道：“顧先生，我去做你老人家的差事，水果行我一分錢不要。這是道契。我馬上再寫個轉讓合同給你。”

  水生接過道契來，轉手遞給戴春旺，說道：

  “春旺，你先幫我收著。下午我還要去找老徐拿隆記水果行的道契，到時候讓滾地龍給你送過來。明日你找人做兩個匾，寫上‘水生水果行’，幫我掛上去。春旺，這兩家水生水果行我全交給你經營，年底咱們三七分賬。你看行麽？”

  戴春旺激動得滿臉通紅，說不出話來，隻是一個勁地點頭。

  水生接著說道：“春旺，你弟弟春土呢？現在找到差事沒有？”

  “回顧先生話，他哪有什麽正經差事？整日亂逛。”春旺老婆搶著答道。

  水生沒有搭理她，繼續對春旺說道：“春旺，我的運輸公司缺個帳房。你幫我問問你弟弟。他若是願意做的話，你讓他去竹菊坊找我。”

  “是。謝謝顧先生。”戴春旺答應道。

  水生離開鴻盛水果行。

  滾地龍拉著他又去花煙巷，請徐正奎做整個花煙巷的經理，把所有煙館統一管起來，一律賣川土漂煙。

  徐正奎早就準備好了隆記水果行的道契和轉讓合同，一直掖在懷裏，趁這個機會交給水生。

  水生把文件放進大皮包，與徐正奎告辭，坐滾地龍的黃包車出了花煙巷，回到竹菊坊。

  因為張約翰說好要來給星火複查，水生心裏惦記著，便叫滾地龍把車停在星火的房子門外。

  他拎著皮包下車來，問滾地龍道：“咋樣？跑了這一天，累不累？”

  滾地龍笑道：“水生哥，玻璃球不是說了麽，我賽過大青騾子。今天這點路，隻能算活動活動筋骨。”

  水生拍拍他肩膀，從皮包裏取出隆記水果行的道契和轉讓合同交給他：

  “還得辛苦你跑一趟，去鹹瓜街，幫我把這個交給戴春旺。我這裏就沒事了，你把車放這兒吧，空著手歇會兒。等你辦完了事，你回來吃飯也行，去耍一會兒再回來也行，隨便你。”

  滾地龍將文件揣進懷裏，答道：“我辦了事就回來。還有事要問玻璃球呢！看阿福叔給他起了個啥名字。”說完將黃包車在弄堂裏停好，一路小跑著去了。

  水生推門進了星火的房子。

  廳堂裏，星火和張約翰坐在八仙桌旁喝茶聊天，小桃坐在廚房門口一把小凳子上聽著。

  星火一眼瞥見水生，忽地站起來說道：“哎呀！總算把你盼來了。”過去一把抓住他，不由分說拉過去，按在椅子上，“張醫生找你有事，等你半天了。不過我要先跟你說兩句，說完了我就走。”

  水生被他一頓連珠炮式的話弄得暈頭轉向，問道：“張醫生給你查過了麽？”

  “查過了。全好了。”星火答道。

  水生轉頭看張約翰。張約翰微笑著說：“顧先生，我給他仔細查過了，沒有任何問題。”

  小桃過來叫了聲“顧先生”，給他沏了杯茶，退回去依舊坐在廚房門口的小凳子上。

  星火道：“水生，我昨日去找了我們蘇北同鄉會的占魁叔，跟他講了咱們快腳車行的事情。他說正好有新人來，還沒安排差事呢，讓我挑幾個去拉車。蓋房子的事情也跟他講了，我們蘇北人有的是泥瓦匠，明日我就帶兩個過去看場地，準備材料，下禮拜就能開工。好了，我的事情說完了，你們兩個接著說吧。我憋了半日了，渾身酸痛，要出去跑一跑。”

  水生問張約翰道：“約翰兄，他現在能跑麽？”

  張約翰答道：“沒問題。跑步促進血液循環，對他有好處。”

  未等張約翰把話說完，星火便著急地問水生：“你的黃包車在麽？”

  水生答道：“就在弄堂裏停著呢。你不是去跑步麽？要黃包車做什麽？”

  “黃包車我要借用一下，拉小桃去霞飛路逛西洋景。她來上海兩年多，連門都沒出過一回呢。我跑步，她逛街，一舉兩得。”星火忙不迭地招呼小桃，“小桃，快起來，我們可以去了。”

  小桃從小凳子上站起來，膽怯地問水生：“顧先生，我能去麽？”

  水生笑道：“星火哥的話哪個敢不聽？他叫你去你就去唄。”

  小桃於是一步一挪地向外走。

  星火早已經一步到了門口，回頭看小桃慢吞吞的樣子，嚷道：“你到是快點呀！這地上有漿糊粘你的腳還是怎的？”

  小桃這才快走幾步，跟著他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