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桃端著兩個青花大碗出來，放在桌子上，看也不敢看水生，扭頭跑回了廚房。

  星火早抄起筷子來，插進青花大碗裏，撈起一股麵來，哧溜一聲吞進口裏，嚼了兩嚼咽下肚，衝著廚房喊道：“小桃！味道對了。比昨天的還要好！”

  他三口兩口吃了麵，端起碗來喝了湯，放下碗，抹了抹嘴，見水生還盯著麵前的青花大碗發愣，說道：

  “水生！麵是吃的，不是看的。你到底是吃麵還是相麵？”

  “行。我吃。”水生撈起一筷子麵來，放進嘴裏，嚼了兩嚼，抬頭看星火一眼，說了聲：“不賴。”然後不再言語，隻將嘴貼住碗邊，手中筷子舞動，排山倒海一般地吃起來，眨眼吃完了麵，端起碗來喝光了湯，青花大碗往桌上一放，手在嘴上一抹，說道：“真不賴！好久沒吃過這麽香的麵啦！”

  小桃一直站在廚房門後聽著外麵的動靜，聽了水生的話，終於鬆了一口氣，心裏念聲阿彌陀佛，低著頭出來把碗收了，依舊不敢看水生，轉身跑回廚房。

  水生問道：“星火，你現在回家了，身體也好了，說說吧，往後有啥打算？”

  星火道：“我也正要和你商量呢。我該辦的事情辦完了，沒啥可惦記的了。我也不想運糞和扛大包了，一做這些事我就會想阿芸，就跟吃這碗麵一樣，我這心裏麵就會難受得要命，就想去找阿芸。”

  星火哽咽起來，說不下去了。

  水生聽他說要去找阿芸，不由得打個冷戰，慌忙道：“星火，你可不要亂講。”

  沉默半晌，星火接著說道：“所以呢，我想來想去，覺得還是回去坐牢比較好，可以接著跟馬先生學寫字，麻煩你再把我送回去吧。”

  水生瞪大了眼睛：“這是說哪裏話來？你不是退燒了麽？好了，你不要再說胡話了！聽我跟你說吧……”

  他於是放低了聲音，把自己如何加入青幫，如何做了三堂口香主大哥，如何奪了南誠信和眠雲閣，還有花煙巷，大概齊跟星火簡單地講了一遍。

  “……，昨天已經跟阿德哥商量好了，你、我、他，咱們兄弟三個做股東，一起辦三生運輸公司，煙土運輸這塊業務由你去做經理。”

  “我不去。”星火一口回絕道。

  水生一怔，問道：“為啥不去？”

  “我穿不了長衫，”星火指了指水生身上的長衫，因為剛才吃麵吃得滿頭大汗，長衫的立領子和前襟都濕透了，“穿上這玩意兒連一碗肉醬麵都吃不痛快。”

  你這叫啥理由啊？水生心裏苦笑，嘴上說道：“星火，你若是不喜歡穿長衫，可以不穿啊！這礙著做經理什麽事情了？”

  “上海灘哪裏有穿一身短打的經理？你見過麽？”

  水生撓了撓方腦殼，想了想，說道：“你若是不喜歡煙土這個事情，我還有盆湯弄，本來想讓別人去做經理的。要不然，你去管盆湯弄好不好？”

  星火搖頭說道：“不好。”

  “為啥？”

  “不為啥，就是不好。我要回監獄找馬先生學寫字。”

  “老天爺！咱們大不了拿兩顆鑽石過去把馬先生弄出來，你跟他在家裏學寫字不就行了麽？”水生著急地大喊大叫起來。

  星火拿眼睛看了他一眼，說道：“你有錢是吧？我還有七、八個兄弟，都是被冤枉坐牢的，也要弄出來。采石場和我一起砸石頭的苦力，幾十號人，也要弄出來。”

  水生知道自己剛才說錯話了，低下頭不言語。過了一會兒，抬起頭來看星火，低聲說道：“咱們再商量商量，好不好？”

  星火一言不發。

  正在這個時候，忽然從院子外麵傳來滾地龍的喊聲：“水生哥！快出來看看你的黃包車！”

  正好是個台階可以下。

  水生順著話茬笑道：“滾地龍這小子死了半日，總算回來了，看我怎麽收拾他。”

  他拉著星火一起出了大門，隻見滾地龍和玻璃球兩個正在門口較勁，想把一輛嶄新的黃包車弄進來。黃包車太寬了，折騰半天也弄不進來。二人看見水生和星火過來，住了手，把車放在門外弄堂裏。

  滾地龍說道：“水生哥，看看你的新黃包車咋樣？”

  水生沒有搭理他，板著臉問道：“你們兩個昨晚上哪裏去了？現在才回來！”

  玻璃球乖覺，搶在滾地龍前麵答道：

  “我們辦完了四明公所那邊的事情，就去了一樹桂花館，找姑娘耍了耍。正要回來，偏巧碰上香竹先生，她拉我們去她屋裏喝茶，要我們帶話給你，說你若是再不去找她的話，她可真的要惱了。我們好說歹說，保證把話遞到，請她不要惱你，她才放我們出來。剛出門，正巧碰上花四姐，她說送你一輛黃包車，停在院子裏好多日了，就是不見你人影，要我們把車給你拉回來。

  我們拉車回來，折騰半日進不了院子，就進家裏找嫂子，嫂子說你在這裏。我們又拉車過來。我說這裏的門都是一樣大。滾地龍不信，非要再試試，所以又折騰了半日，還是沒把車弄進來。”

  水生皺起眉頭：“啥亂七八糟的？我一句也聽不懂。”

  滾地龍連忙解釋道：“水生哥，花四姐送你一輛黃包車，又輕又快又穩當，我以後用這輛車拉著你去辦事多好？”

  “哦。”水生這才聽明白了。

  趁他們說話這當兒，星火一閃身走到車前，上下左右打量了一番，嘴角露出笑意，雙臂一攬架住車把，叫了一聲：

  “玻璃球，你坐上去，我試試這車穩當不穩當。”

  玻璃球答應一聲，上車坐下，笑道：“穩當極了！剛才就是滾地龍拉我回來的。”

  星火輕輕抬起車把，將車拉起來走了幾步。

  “怎麽樣？輕快不輕快？”

  話音未落，玻璃球隻聽耳邊突然風聲大起，原來星火已經撒開兩條飛毛腿，飛奔起來。霎時間，玻璃球覺得左右兩邊的石庫門房子齊刷刷地向自己飛來，嚇得大叫一聲：

  “停下。”

  星火哪裏管他？一溜煙飛出了弄堂。

  水生和滾地龍慌忙去追，呼哧呼哧地跑到弄堂口，哪裏有星火的影子？

  水生急得直跺腳：“瞎胡鬧！發了一日燒，怎麽能跑呢！”

  兩個人想找輛黃包車去追他們。

  正左顧右盼之際，星火已經拉著玻璃球跑了一圈回來，臉不紅，氣不喘，將車往地上一放，說道：“玻璃球，下來吧。”

  玻璃球擺擺手，答道：“不成。我得在車上坐一會兒，頭暈得厲害。”

  星火笑了笑，轉頭對水生說道：“水生，這車可真好！我曉得以後做啥啦！我要給你拉車。”

  水生立刻把頭搖成波浪鼓：“不行！絕對不行。”

  “咋不行了？你怕我摔著你啊？”

  水生說道：“咱們倆是兄弟。怎麽能讓你給我拉車呢？”

  “可是我真喜歡拉這個車。剛才跑了這一圈，真舒坦。”星火晃晃腦袋，“我要麽給你拉車，要麽回去坐牢。你看著辦吧。”

  水生想了想，說道：“星火，你若是喜歡拉車，咱們不如買上幾十輛黃包車辦個車行。按你的名頭起個字號，就叫快腳車行。你去做經理，好不好？”

  星火答道：“這主意不賴。隻是我不做經理，隻拉車。”

  “你當然得做經理了。等那些牢裏的兄弟們出來，若是去快腳車行拉車掙飯錢，他們不找你找誰？你若是不做經理，誰來照顧他們？”

  星火聽他這樣一講，立刻笑逐顏開地答道：“好！我做這個經理。”

  水生興高采烈地說道：“哈哈！終於說動你啦！真是一根牛強筋。走！咱們現在就去找阿德哥，咋個做公司、咋個股本金之類的事情，他最清楚。咱們今日就把這個事情辦了。”

  “走！”星火答道。

  滾地龍一聽他們要去四明公所，過去一把將玻璃球從黃包車上揪下來，對水生道：“水生哥！我拉你去。”

  星火搶過車把來，說道：“我拉他去。”

  水生笑道：“你是快腳車行的老板。我哪敢坐你的車？讓滾地龍拉車吧，給你叫輛黃包車，咱們並排一起走。”

  星火搖搖頭：“我不坐車。你坐車吧，我跟在後麵走。”

  水生道：“你不坐車，我也不坐車。咱們一起走著去吧。隻是你的腳要慢些才行，要不然我跟不上你。”

  滾地龍和玻璃球無奈，隻得拉著空黃包車回去竹菊坊。

  水生和星火邁開大步，肩並著肩，一路走一路說話，用了個把小時，從高乃依路一直走到四明公所。

  正是中午吃飯時間，木良叫聽差去買了幾樣菜，三個人就在他的辦公室吃了便飯。

  飯後喝茶，水生說起要星火辦快腳車行的事情來，沒想到與木良一拍即合。

  原來四明公所在法租界最北邊，地處偏僻，黃包車很少，而甬幫同鄉會的董事，還有來祠堂祭祖的同鄉們，用車又是極多，經常要等好久才能等到一輛車，晚上更是一輛車也找不到，實在是個令人頭痛的事。木良已經打算訂購五輛東洋黃包車以備急用，現在聽說要辦快腳車行，當即表示讚同：

  “這可解決大問題了。車行也不用單獨申請執照，在我們三生運輸公司的執照增加這項業務即可。地方也是現成的，四明公所西邊有塊空地，正好辦車行。咱們先買上三十輛車，再蓋車棚和宿舍，到時候在圍牆上開個小門，單獨進出……”

  星火被他說得心裏癢癢，插話道：“阿德哥，咱們現在就去看看那地方好不好？”

  “好啊！”

  三個人於是一起去看場地。

  木良給他們比劃著：這裏砌堵牆與四明公所隔開；這裏蓋一排車棚停車；這裏蓋一排宿舍給車夫住；這裏開個小門單獨進出。

  星火興奮得像個孩子，手舞足蹈地圍著空地跑了好幾圈才停下，對水生和木良說道：

  “我先去跟推糞車的苦力兄弟們說一聲，看他們哪個願意過來拉車。然後再去馬思南路監獄找張醫生，讓他給裏麵的兄弟們帶話，說我辦了個快腳車行，等他們從牢裏出來以後，哪個想拉車就過來找我。”

  他說完抬腿要走，被水生一把拉住：“老天爺！急啥？這些事情哪是一天能辦完的？”

  星火開懷大笑道：“這個經理我做定了。短打經理！哈哈！上海灘獨一份。我可等不及了，現在就去辦，早一天是一天。”

  他掙脫出來，撒開兩條飛毛腿，一溜煙地去了，身後揚起塵土多高。

  木良將眼睛瞪得大大的：“啥？短打經理！聽都沒聽說過。”

  水生笑道：“他不喜歡穿長衫，哪個能逼他？上海灘出來一個短打經理又有何妨？正好讓那些穿長衫的家夥們開開眼，長些見識。”

  “隻能隨他了。可是，”木良突然想起一件事來，向水生問道，“你讓星火做了快腳車行的短打經理，咱們煙土運輸的經理咋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