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來到四明公所。李阿大吩咐車夫在門口等著。三個人下車，跟看門人葉老伯打聲招呼，進了大門，直奔後麵的墳場而去。

  正當午時，火一般的烈日烤得大地軟綿綿的。

  星火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好似騰雲駕霧一般。四明公所的大殿，廂房，樹木，仿佛懸浮在半空中，在炎熱的氣浪中顫抖，猶如海市蜃樓在他眼前晃動。這個場景似曾相識，好像夢中來過一般。

  三個人來到墳場，沿著廂房走到盡頭，在最後一個棺材間門口停下腳步。

  李阿大站在門口說了暗號：“海闊憑魚躍。”

  滾地龍和玻璃球從裏麵打開了門，讓他們進去。

  瘦蟑螂正躺在棺材裏打瞌睡。這次重回棺材間，他頗受優待，沒有繩索捆綁，也沒有黑麻袋套住下身，可以在棺材間裏行動自由。昨天晚上，玻璃球甚至還出去買了隻燒雞給他吃。他現在旁的都不想，一門心思等著乘坐四明公所運靈柩的船離開上海去寧波，虎口逃生。

  水生走到棺材跟前，咳出一口痰，啪地一聲，吐在瘦蟑螂的眼睛上。

  瘦蟑螂一下子被驚醒，猛地坐起身來，一邊用手去抹沾眼睛上黏糊糊的不知什麽東西，一邊驚喜地問道：

  “小兄弟，是今天有船要走了麽？”

  “這個先不忙。咱們雲裏霧裏過了這些日子，你還沒明白在跟誰打交道呢。瘦蟑螂，你把招子瞪大些，先看看我是誰？”水生將方腦殼湊近了瘦蟑螂。

  瘦蟑螂不知是真忘了還是裝糊塗，一臉懵圈地說道：“小兄弟，你這話是啥意思啊？我不明白。”

  水生搖了搖頭，兩隻大扇風耳朵一動一動，猶如兩麵小旗迎風招展，歎口氣道：“這家夥腦子被狗吃了，腦殼裏隻剩下狗屎了。阿大，把他拉出來。”

  李阿大一把將瘦蟑螂從棺材裏提出來。

  星火慢慢地走過來，在瘦蟑螂跟前站定，將他從頭到腳看了一遍，聲音微微發顫，說道：“好。果然是個活的。”

  水生指指星火，問瘦蟑螂道：“瘦蟑螂，你認得他麽？”

  瘦蟑螂戰戰兢兢看一眼星火，隻見黑鐵塔一般屹立的大漢，猶如廟裏的四大天王，陡然生出一陣恐懼，搖頭道：“不認得。”

  水生飛起一腳將瘦蟑螂踹了一個狗吃屎，一腳踩在他脖子上，對滾地龍說道：“滾地龍，你去墳場的石匠那裏，問他借一根鐵條回來，再提一桶水。我要用鐵條蘸上水打他一頓，看他能不能想起來我們是誰！”

  星火一旁攔住滾地龍：“別費事了，借把鐵錘來就好了。”

  滾地龍回頭看看水生。

  水生點頭道：“去吧。就借一把鐵錘來。”

  滾地龍於是去了。果然提著把鐵錘回來，交給星火。

  星火拿在手裏，揮了揮，分量剛剛好，問道：“在哪裏動手？”

  水生回答：“去墳場那邊找個地方吧。”說完抬腳鬆開了瘦蟑螂，“起來吧。算你走運，給你個幹脆的。”

  瘦蟑螂臉煞白得像一張紙，渾身顫抖。他掙紮著從地上爬起來，手伸進褲襠裏麵，掏出一小卷銀票支票來。然後撲通跪倒在地，高舉著銀票支票，向星火哀求道：

  “大爺！你老人家認錯人了吧？小人實在不知道在哪裏得罪了你老人家。我的錢全孝敬給你，大爺拿去買壺酒喝。求大爺開開恩，饒小人一命吧。”

  在監獄裏，星火設想過無數次殺瘦蟑螂的情形，每一次均有一番激烈的搏鬥。他期待與瘦蟑螂大打一場，即使被他殺死也在所不惜。而眼前這一幕是他萬萬沒有想到過的。此時的瘦蟑螂，跪在地上乞求哀嚎，簡直就是一條癩皮狗。

  星火頓時興趣索然，全然沒有了複仇的快感。

  隻不過他曾經對天發誓，曾經對死去的阿芸發誓，一定要殺了瘦蟑螂。現在要做的，隻是履行自己的誓言而已。

  “饒你不得。我跟人說好的，要砸碎你的腦袋。走吧。”星火輕蔑地對瘦蟑螂說道。

  玻璃球劈手奪過瘦蟑螂手中的銀票支票，交給水生。

  水生搖頭不接，說道：“你們哥幾個辛苦幾日了，拿去用吧。”

  滾地龍和李阿大將瘦蟑螂架起來，拖出了棺材間，到了墳場後麵的小土山，找個空地，將他往地下一丟。

  瘦蟑螂早已像一攤泥似的癱軟在地。

  星火過去，掄起手中的鐵錘，自天而降，忽地一下砸在他頭上。這個動作他在采石場做過成千上萬次，隻一錘，就能把堅硬的大石頭砸成碎塊。

  瘦蟑螂的腦袋怎麽比得過石頭呢？一聲悶響，被砸了個稀巴爛。

  星火撇了大錘，直勾勾地看著瘦蟑螂的屍體，腦子裏突然一片空白。

  瘦蟑螂死了，我還活著幹嘛呢？他倏地一下子失去了生活的目標，好似一條小船失去了方向，迷失在蒼茫的大海之中，感覺渾身的力氣仿佛被一陣風刮走了，搖晃了幾下，頹然跌倒在地。

  “星火！”

  水生失口叫了一聲，過去一把抱起他。

  星火目光呆滯地看著水生，說道：“我累了。想睡覺。”

  “走。我們現在就回家。”水生說道。

  他一貓腰，背起了星火。

  李阿大他們幾個見狀，慌忙說道：“水生哥，我背吧。”

  水生也不答話，背著星火便往外走。李阿大他們不敢言語，緊跟在後麵。大家一起出了四明公所。

  三輛黃包車還在那裏等候。

  李阿大和滾地龍從水生的背上抱住星火，放在黃包車上。

  滾地龍和玻璃球回去處理瘦蟑螂的屍體。

  水生和李阿大分別上了車，一前一後，夾著星火在中間，駛回到竹菊坊。

  到了以後，依舊是水生背著星火，李阿大跟在後麵，穿過長長的弄堂，回到家中。

  英菊正在法式沙發上坐著，見他們進來，慌忙挺著大肚子站起來，問道：“水生，你把他弄出來啦？”

  水生喘著粗氣嗯了一聲，和李阿大一起把星火放在法式沙發上。

  “星火兄弟？”英菊朝著星火叫道。

  星火木呆呆地望著英菊，眼神空洞無物。

  “星火，她是英菊啊！以前是鹹瓜街老虞裁縫的媳婦，現在是我老婆。”水生解釋道。

  星火仿佛沒聽見一般，看著水生隻是說：“我累了。想睡覺。”

  水生對英菊說道：“你去拿了隔壁的鑰匙。我先送他回去睡一會兒吧，待會兒等他好些了再吃飯。”

  英菊於是上樓拿了鑰匙，下來交給水生，說道：“阿德哥介紹的虞媽來了，正在樓上收拾東西，我叫她下來，你看看。

  “我先送他過去，回來再講。”

  水生背起星火，和李阿大一起去了隔壁房子。這套房子的格局，包括家具擺設都跟他自己住的那套房子一模一樣。他背著星火上了二樓臥室，放在法式彈簧床上，說道：

  “星火，你先睡一會兒吧，待會兒醒了再吃飯。”

  星火沒有答話，一把拉過被子，蒙頭大睡起來。

  水生於是吩咐李阿大道：

  “阿大，我去給他拿兩身衣服過來。你守在這裏照應著他，一步也不能離開。”

  李阿大拉過一把椅子來，在床邊坐下，說道：“我曉得。你去吧，水生哥。”

  水生出了星火的房子，回到自己家中。

  虞媽已經下樓來，正和英菊一起在廚房做飯。英菊聽見水生進來，帶虞媽出來見他。

  這虞媽五十多歲，頭發已經全白了，整整齊齊地梳個髻，一張小圓臉，白白淨淨，布滿了絲絲的皺紋，小鼻子小眼小嘴，全擠在一處，仿佛包子中間捏的那個圓褶皺似的。她向水生鞠躬，叫道：“顧先生好。”

  水生朝虞媽點點頭，算是見過了，然後對英菊說道：“你去樓上拿我的兩身衣服下來，我去給星火兄弟換上。”

  虞媽忙說道：“太太身子不方便，我上樓去拿吧。”

  英菊道：“小桃不是在上麵嗎？讓她拿下來好了。”

  “她那個慢性子，讓她拿？晚上能拿下來就念佛了。還是我去吧。”虞媽說完，騰騰騰地上樓去了。

  “小桃？哪個小桃？”水生問道。

  “虞媽的親戚，叫小桃。給人家做丫頭，主人是個急脾氣，嫌她做事太慢，給辭了出來，沒地方去，虞媽帶她過來問我用不用，若是不用就送回鄉下去……”

  “用！用！”水生連忙打斷了英菊，“你瞧瞧星火兄弟那樣子，整個人都垮了。正好要個人照顧他。”

  “那丫頭做事太慢，恐怕不行吧？還是找個合適的再說吧。”英菊擔心地說。

  “她現成的正好用。找個合適的要等到啥時候？就她吧！做事慢的人伺候病人正好！”水生著急地說道。

  英菊於是抬頭向樓上喊了聲：“虞媽！你帶小桃一起下來，顧先生要見見。”

  過了一會兒，虞媽捧著兩身衣服，帶著一個丫頭下樓來。

  水生抬眼看小桃，隻見她十七、八歲，穿一身素藍土布衣服，個子倒是蠻高，一雙大腳，隻是瘦弱得很，膚色暗黃，像一根長長的豆芽菜。

  虞媽揪了她一把，說道：“快去見過顧先生。”

  小桃這才從她身後閃出來給水生鞠躬，怯生生地叫了聲：“顧先生好。”

  水生道：“虞媽，你把衣服給她抱上，讓她跟我去隔壁。”

  “顧先生，她慢手慢腳的，還是我跟你去吧。”虞媽道。

  水生道：“就要她去吧。我們幾個中午飯沒有吃呢，肚皮餓得直叫。你幫著做飯，我和阿大一會兒過來吃。”

  虞媽便將兩身衣服交給小桃抱著，叮囑道：“你跟顧先生去吧。麻利些，別拖泥帶水的。”

  小桃抱了衣服，也不搭腔，低著頭跟在水生後麵。

  水生邁左腿，她也邁左腿。水生邁右腿，她也邁右腿。水生停一下，她也停一下。一路無話，亦步亦趨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