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鑽石
作者:個三花老凸      更新:2022-06-17 04:25      字數:3147
  張約翰帶著水生走進監獄長的辦公室。

  “埃瓦爾德先生,我帶顧先生來了。”張約翰說道。

  監獄長雅克-埃瓦爾德先生四、五十歲年紀,頭發有些花白,一張瘦削的長臉,棱角鮮明,寬額頭,有幾條刀刻般的皺紋。他的父親是個軍火商,屬於最早一批來法租界淘金的洋人。雅克在上海出生,是個地道的中國通。

  他坐在大班台後麵的椅子上,也不起身過來寒暄,抬頭看了看他們,用熟練的中文說了句:“請坐吧。”

  張約翰和水生在大班台前麵的兩把椅子上坐下。

  雅克眯起眼睛看水生,問道:“顧先生,兩顆鑽石帶來了麽?”

  水生也不答話,從懷裏掏出錦盒,欠身放在大班台上,然後退回去坐好。

  雅克打開錦盒,看了看鑽石,“你的兩顆鑽石很大,顧先生。”他從西裝內衣口袋裏掏出一個黑天鵝絨錦囊,袋口穿著一根金絲線,拿在手中晃了晃,“江湖上的人愛講兄弟義氣。你知道為什麽嘛?”

  水生不明白洋人為什麽問他這個問題,答了一句:“我不曉得。”閉緊了嘴,一言不發。

  雅克笑了笑:“我告訴你答案吧,顧先生,因為義氣是無價的,看不見摸不著,所以他們天天把兄弟義氣掛在嘴邊。可是我偏偏說它是有價的,而且定了個價碼——兩顆鑽石,既看得見又摸得著。當義氣有價格的時候,還有多少人講義氣呢?我們來看一看。”

  雅克鬆開錦囊袋口的金絲線,將錦囊口朝下底朝上,抖動幾下,從錦囊裏掉出來四顆小鑽石,落在大班台上。

  “看到了吧?我從二十四歲開始做馬思南路監獄的監獄長,到現在已經有二十二年。這麽多年來,在你之前,上海灘隻有兩個人願意出兩顆鑽石的代價把他們的兄弟從牢裏弄出去。顧先生,你是第三個。”

  水生看著那四顆小鑽石,一言不發。

  雅克將原來的四顆鑽石重新裝進錦囊中,把水生的兩顆大鑽石留在大班台上不動,說道:

  “給我說個理由吧,顧先生,你的兄弟劉星火,你為什麽要花大價錢把他從牢裏弄出去?”

  水生平靜地答道:“我有一次落魄街頭,像條喪家犬,連個睡覺的地方都沒有。星火兄弟帶我去了他的老虎灶,住上海灘最暖和的一間房,睡上海灘最大的一張床。我永遠忘不了那一天。我現在有了一間房,還有一張床,而他卻睡在牢裏的水門汀地上。我不想讓他睡在水門汀地上,所以要把他弄出去。”

  “顧先生,恕我直言,這是我聽到過的最美的理由了,隻能在小說裏看到。”

  雅克嘟囔一句,沉默片刻,將水生的兩顆鑽石收到錦囊中,揣進西裝內衣口袋裏。

  “顧先生,我在上海出生,在上海長大,是個真正的上海人,我比你更了解上海。”

  他用手向窗外一指:

  “這個圍牆外麵是個叢林世界,爾虞我詐弱肉強食,空氣中彌漫著血腥和謊言。不過我願意相信你的理由。好吧,我想最簡單的辦法是劉星火得了傳染病,要保外就醫。記住,並不是提前釋放,僅僅是出獄治療。他出去以後,不能離開法租界,直到服刑期滿。你能向我保證這一點嗎?”

  “我可以保證。”水生答道。

  “那好吧。我現在就帶你去見他。你今天就可以把他接走。”

  雅克按動大班台上的一個按鈕,大概是電鈴之類的機關。

  片刻,一個牢頭走進來,給雅克立正敬禮:“請問監獄長先生有何吩咐?”

  雅克答道:“請帶我們去牢房監視室。”

  牢頭於是帶著他們出了辦公大樓,穿過停著兩輛小汽車和兩輛大卡車的院子,進入監獄牢房大樓。沿著黑暗的走廊走到盡頭,走進監視室,牆上有塊大玻璃,透過玻璃可以監視犯人在天井裏的一舉一動。

  雅克帶著張約翰和水生站在玻璃前,向外望去,天井裏空空蕩蕩,此刻一個人也沒有。

  “一會兒就是囚犯放風時間,”雅克說道,“顧先生,你就能看到劉星火了。”

  等候了一會兒。突然,監獄大樓裏響起一陣尖利刺耳的鈴聲。鈴聲過後,四幢樓的鐵門打開,穿著灰色土布囚衣的犯人仿佛老鼠一樣從門裏溜出來,有的低著頭貼著牆根慢吞吞地走著,有的找個地方一坐,將頭埋在雙膝之中,然後便如同雕塑一般一動不動了。

  水生看見星火從鐵門裏出來,一下子把眼睛瞪得好大。

  他似乎比坐牢前更結實了,健壯的肌肉將囚服撐得緊繃繃的,高昂著頭,邁著有力的大步子,幾步走到天井中間,當中屹立。有七、八個正貼牆根走路的囚犯,看見星火出來了,慢慢地聚攏過去,在他身後排成一個小隊。星火打頭,領著這些人圍著天井跑起步來,步伐協調,整齊劃一,好像端午節舞龍的隊伍。

  雅克指著領頭跑步的星火,對張約翰說:“他就是劉星火。約翰,你還記得這個人嗎?”

  張約翰搖了搖頭:“不記得了。”

  “劉星火是過年的時候被關進來的那個囚犯,被人打得遍體鱗傷,傷口全都化了膿,又發著高燒,我以為他要死了。是你給他救治了幾天,才將他救活過來的。”

  “噢!我記起來了。原來就是他!”張約翰道。

  “你記不住他,我可記得住他!用中國話講,他是囚犯中的刺頭!我的監獄是講秩序和規則的,誰也不許亂來。如果有囚犯以大欺小,倚強淩弱,我的牢頭自會去管教。可是劉星火進來以後,遇到這種情況,他總是第一個衝上去,用拳頭教訓打人的囚犯。

  我不允許他這樣做。因為他不是執法者,他隻是個囚犯,和別的囚犯一樣。這是規則。他違反了這個規則,就要受到懲罰!我都記不清了,他因為這個挨了多少牢頭的警棍,被關了多少次禁閉,被罰了多少次苦役。

  可是他毫不在乎,屢教不改,實在令人頭痛。監獄裏的很多囚犯都是他的追隨者,對他惟命是從,卻不聽牢頭的管教。我很擔心他有一天聚眾鬧事,給我惹來大麻煩。從這個意義上講,讓他提前出獄,對馬思南路監獄來說並不是什麽壞事情。”

  雅克說話的時候,雙手不停地打手勢以加重他的語氣,宛如在空氣中彈奏一架無形的鋼琴。說完這番話,他叫來一個牢頭吩咐道:

  “去把犯人劉星火帶到這裏來。”

  放風時間結束,囚犯們又變成了灰老鼠,被幾個大鐵門一口一口地吞回去。

  牢頭帶著劉星火進來了。

  “星火!”水生一步跨過去,叫了一聲。

  星火看水生穿著黑杭州緞長衫,打扮得像個老板,先是一愣,猶豫了一下,才叫道:“水生!真的是你?!”

  雅克向牢頭吩咐道:“顧先生保釋這個犯人保外就醫,現在出獄。”

  “是!監獄長。”牢頭立正敬禮,答應一聲。

  “顧先生,一會兒有張醫生辦手續就行了。你可以帶他走了。”雅克對水生說道。

  水生朝雅克拱手,說了聲:“多謝監獄長!再會。”領著星火揚長而去。

  一直等到走出馬思南路監獄的大門,星火還沒明白怎麽回事,問道:“水生,什麽保外就醫?到底咋回事?”

  水生拉起他的胳膊,壓低了嗓子說道:“星火,你出獄了。有啥話咱們回頭再講。先離開這地方。”

  星火這才明白自己是出獄了,愣了一下,脫口而出問道:“瘦蟑螂呢?你沒殺了他吧?”

  “沒有。他還活著呢。”水生答道。

  “活著?活著就好。”星火長籲一口氣。

  在過去的日日夜夜,唯一令他擔心的事情就是瘦蟑螂在外麵突然死了,而他還關在監獄裏麵。每天在水門汀地上醒來,睜開眼睛,他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瘦蟑螂。那個細而尖如棗核形狀的腦袋,麵皮幹澀,布滿密密麻麻細小的皺紋,在他的眼前不停地搖晃,仿佛白內障一般鑲嵌在他的眼球裏,揮之不去。

  法租界正籌劃修馬路,所以公董局征用馬思南路監獄的囚犯去采石場砸石頭。星火經常被罰苦役,因此一個禮拜總有三、四天在采石場砸石頭。

  每次他到了采石場,一塊塊大石頭就會變成瘦蟑螂的腦袋,在他眼前亂晃。他掄起鐵錘,照著瘦蟑螂的腦袋砸下去,一下子砸碎,腦漿迸裂,碎屑橫飛。他提起鐵錘,走到下一個石頭跟前,忽地一下,又變成了瘦蟑螂的腦袋,他掄起鐵錘,狠命砸下去。他本來應該隨阿芸而去,之所以苟且偷生活下去,唯一的目的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親手砸碎瘦蟑螂的腦袋。

  李阿大早安排好了三輛黃包車,一直等在監獄的大門口。他見水生和星火出來,連忙迎上前去,問道:“水生哥!辦妥啦?”

  水生點點頭:“上車,去四明公所。”

  “去四明公所做啥?”星火不解地問道。

  水生回答道:“有個人在等你。”

  “哪個?”

  “瘦蟑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