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文魁回到自己的辦公室，皺著眉頭在通緝令上簽上大名：阮文魁。

  他將通緝令遞給阮小勇，垂頭喪氣地說：“趕緊去辦吧。”

  阮小勇拿了通緝令，急匆匆地趕往印刷廠，要印兩千份，明日張貼在法租界的大街小巷。這下有得忙了。

  阮文魁心想：我自己下命令抓瘦蟑螂，不等於是自己砸了自己的錢罐子，自己跟自己過不去麽？瘦蟑螂是我的金主，每年白花花的大洋進貢，像泉水一樣汩汩地流進我的腰包，這回可倒好，我自己把自己的錢眼給堵上了！

  阮文魁越想越憋悶，心情沮喪，做什麽都打不起精神，推說頭痛，提前離開了巡捕房，直接去了三姨太家。原來他來到上海以後，學著有錢的中國人的樣子，娶了三房姨太太，在法租界安了三個家。

  他最寵愛的就是這個三姨太，小巧玲瓏，身材豐滿。除了長得漂亮之外，人還頂精明。

  一是會做生意，在公館大馬路開了家珠寶店，因為巡捕經常有些找不到失主的物品，盜賊們經常有些找不到買主的物品，金銀首飾居多，都以極低的價格批發給三姨太，所以珠寶店的生意好得不得了。

  二是會做人，比如有人求阮文魁辦事，阮文魁一定打發他們去找三姨太，那些人把錢交給三姨太，彼此成了朋友，事情也就辦妥了。三是會出主意，每逢阮文魁碰上什麽難事，都要找她出謀劃策。

  阮文魁坐在沙發上喝酒，愁眉不展。

  三姨太關心地問道：“當家的，出了什麽事情？把你愁成這個樣子？”

  阮文魁將花煙巷的案子說了一遍，歎道：

  “哎！這瘦蟑螂可是我的一個金庫啊！每年進貢我多少？我剛才卻簽發了通緝令捉拿他！就像我自己揮刀砍掉我的一隻拿錢的手一樣啊！你說，我這心裏能不難受麽？”

  三姨太撇嘴說道：

  “有什麽大不了的？我還以為天塌下來了呢！當家的，沒了瘦蟑螂，還有肥蟑螂。沒了肥蟑螂，還有瘦蒼蠅。沒了瘦蒼蠅，還有肥蒼蠅。隻要位子在你屁股底下坐著，還怕沒有了進貢的？那個南誠信新來的老板叫什麽來著，你剛才說？”

  “顧水生。”阮文魁答道。

  “顧水生？這個名字我覺得很熟，好像是……”三姨太突然想起來了，“對了！上次一樹桂花館的花四寶找我，求咱們幫忙銷了一個人的案底，送給我一頂帽子，上麵好大一塊翡翠。我請行家看過了，果然是從皇宮裏出來的東西，說是前清朝榮祿戴過的，至少值一萬塊大洋！”

  三姨太豎起一根玉指晃了晃。

  阮文魁盯著她的手指頭看了一會兒，問道：“你說的這些跟顧水生有什麽關係？”

  “花四寶要咱們銷案底的人就叫顧水生。”三姨太道。

  “不可能。不是一個人！”阮文魁搖搖頭，“我記得清清楚楚，上次銷案底那個顧水生是個水果販子。今日這個顧水生是南誠信和眠雲閣的大老板，以前在北京和天津做煙土生意，剛到上海來。他們倆不可能是同一個人，肯定是重名，你們中國人重名的太多了。”

  “嗯，肯定是重名了，”三姨太覺得阮文魁分析得有道理，想了一想，計上心來，突然把玉手一拍，叫了聲：“乖乖隆嘀咚！有了呀！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沒了瘦蟑螂，卻來了顧水生，進貢的人有了呀！”

  阮文魁聽得一頭霧水，皺著眉頭問道：“你什麽意思？我聽不明白。”

  “哎呀！以前南誠信和眠雲閣的老板是鬼臉彪叔的對不對？那老東西仗著自己是上海灘的老碼頭，做鐵公雞一毛不拔，從來沒有給過咱們進貢。這個顧水生初來乍到，可巧又出了這個命案，豈不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麽？”

  “我還是不明白。”阮文魁道。

  “當家的，你正好利用這個機會，明日派兩個巡捕扛著槍過去，一個守在南誠信門口，一個守在眠雲閣門口，隻說是阮探長有令，因為煙館出了命案，因此要格外嚴加保護。再讓巡捕對每個進門的煙鬼搜身，嚴加盤查，看看他們哪個還敢進去抽煙？

  煙館沒有了客人，他顧水生能不著急麽？他要想把兩個門神請走，必須要打通巡捕房的門路。

  他若是去找你，你就把他打發到我那兒去。到時候我跟他談個進貢的價碼。他要是不答應，我們就加派兩個持槍巡捕去保護他的煙館，在大門口一直守下去，直到他答應了為止。所以說，沒了瘦蟑螂，來了顧水生，這還不是一樣麽？

  隻要顧水生給咱們進貢，即便他就是那個賣水果的顧水生變的，又有何妨？哪個有閑工夫去管他的閑篇？”

  “果然妙計！你真是我的軍師諸葛亮！”

  阮文魁不由得拍案叫絕。

  三姨太的一番話仿佛大風刮走了愁雲，驅散了陰霾，令他的心情豁然開朗。

  他第二天早早來到巡捕房，命令阮小勇立刻帶著十幾個人巡捕，坐著兩輛大卡車，去法租界大街小巷貼通緝令。

  阮小勇不敢怠慢，忙不迭地帶著人去了。

  一個上午時間，瘦蟑螂的通緝令貼滿了法租界的每根電線杆子。花煙巷更是每隔一米就貼上一張。

  貼完通緝令，阮小勇累得滿頭大汗，氣喘籲籲去阮文魁辦公室交差。

  阮文魁把他拉到一旁，壓低了聲音，悄悄地說道：

  “你這幾日帶著心腹手下，撒開了網在法租界抓瘦蟑螂。一旦抓到，當場打死，回來就說他是拒捕。另外，抓緊時間安排獨耳蜈蚣越獄逃跑，然後被巡捕擊斃。等忙完了這兩件事情，你再帶著兩個持槍的巡捕，去南誠信和眠雲閣大門口嚴加守衛。如此如此，這般這般。”

  水生見了巡捕房全城抓捕瘦蟑螂的通緝令，心中大喜道：“要的就是這個。”他一把扯下一張通緝令，揣進懷裏，閃身進了隆記花煙店，直奔地窖。

  滾地龍解開黑麻袋口，把瘦蟑螂揪出來，露出憔悴的一張臉。

  水生從懷裏掏出通緝令，舉到瘦蟑螂麵前：

  “你自己看看吧，張郎哥。你那三萬塊大洋算個屁。我不如把你交給巡捕房，還能得五萬塊大洋。看見沒有？阮探長親自簽發的通緝令。”

  瘦蟑螂見通緝令上有阮文魁的簽名，簡直肺都要氣炸了，開口罵道：“阮文魁！**娘！我每年給你那麽多進貢，都他娘的喂狗吃了。”

  “張郎哥，你死路一條了！”水生慢悠悠地說道，“你想想，若是你在會審公堂上喊一句：阮文魁！**娘！我每年給你那麽多進貢，都他娘的喂狗吃了。他阮文魁還能繼續做探長麽？他如果想繼續做探長的話，嘿嘿，我猜巡捕抓你的時候，不管你有多乖多老實多聽話，他們都會說你拒捕，一槍殺了你，以絕後患。你說是不是，張郎哥？”

  瘦蟑螂觸電一般打個寒戰，徹底絕望了。

  “我倒有個辦法，能保你一條性命。”水生道。

  “什麽？！”水生的話好似一道陽光照進了地窖，令瘦蟑螂眼前一亮，仿佛溺水之人抓到一根救命稻草，回光返照，提起了精神，“小兄弟，隻要能保住我這一條性命，我什麽都聽你的。”

  水生叫滾地龍把他從鹹菜缸裏提出來，鬆開了綁繩，讓他坐在一個倒扣著的醬缸上。

  “張郎哥，你坐好了，聽我慢慢跟你說，”水生道，“上海你是呆不下去了。你若想活命必須要逃離上海。你說是不是，張郎哥？”

  瘦蟑螂猶豫一下，說道：“可是巡捕房四處通緝抓我。我怎麽逃啊？”

  “我說要你逃，自然有辦法。不過，咱們先談好了條件，我再告訴你逃走的辦法。”

  “你說吧，小兄弟，我全聽你的。”

  “這個帳要好好算算才行，”水生掰著手指頭，一邊琢磨，一邊說道，“我把你交給巡捕房，可以得五萬大洋。我不把你交給巡捕房，至少要得六萬大洋才劃算。是不是張郎哥？”

  “說的不錯。是這個道理。”瘦蟑螂答道。

  “你給我六萬大洋，我就可以不把你交給巡捕房，找人幫你逃出上海。可是，幫你逃出上海的那個人，你也要給他六萬大洋才行。否則的話，他保不準會把你交給巡捕房，去得那五萬大洋賞金，是不是張郎哥？”

  “說的不錯。是這個道理。”瘦蟑螂答道。

  “這兩下裏加起來有多少錢了，張郎哥？”水生問道。

  “十二萬大洋。”瘦蟑螂答道。

  “才十二萬大洋？你蟑螂哥這樣的大人物，實在是少了點兒。”水生撇了撇嘴，“翻個翻還差不多。”

  “翻個翻？”瘦蟑螂不大明白，“小兄弟，你說翻個翻是啥意思？”

  “二十四萬大洋。”水生掰著手指頭答道。

  “太多了！”瘦蟑螂著急地嚷起來，“二十四萬大洋太多了！我哪去找那麽多錢給你？小兄弟，我實在是沒有啊！”

  “你小聲點兒，張郎哥，”水生噓了一聲，“一會兒讓外麵巡邏的巡捕聽到，闖進來抓了你。你沒了命，我沒了錢，咱們雞飛蛋打。”

  瘦蟑螂嚇得閉緊嘴。

  “露個底給我吧，張郎哥，你到底有多少錢？”水生問道。

  “我在金鴿子窩錢櫃裏也就十幾萬大洋，騙你天打五雷轟！”瘦蟑螂絕望地說道。

  水生突然問道：“那你花煙巷房子的道契呢？”

  一言驚醒夢中人，瘦蟑螂再次看到了生命的希望，連忙說道：

  “道契我有啊！反正我要要走高飛，這些房子也沒用了，給你拿去，抵押給錢莊，多少也能換些錢出來，那道契跟錢是一樣的。小兄弟，這下總行了吧？你快告訴我，用什麽辦法逃出上海？”

  水生還在猶豫，自言自語道：“道契能從錢莊抵押出多少錢來呢？”

  瘦蟑螂著急地說道：

  “哎呀，我也不曉得，肯定少不了。小兄弟，我這花煙巷二八一十六棟房子，你說這錢能少得了麽？小兄弟，你救我這一次，我瘦蟑螂忘不了你。等我有朝一日東山再起，回來給你報恩，你還能缺了錢花？好了，快告訴我用什麽辦法逃走吧！”

  “看來隻能這樣了。”水生無可奈何地說道，“好吧，我告訴你逃走的辦法。同春哥他們的屍首還在金鴿子窩那邊挺著呢。巡捕房一直催我收屍，我一直拖著賴著不收屍，你知道為了什麽？就是為了你啊！張郎哥。

  待會兒我叫人灌醉了看守的巡捕，等到後半夜，巡捕睡得正沉的時候，把你裝在麻袋裏扛進去。你拿錢和道契給我，咱們兩清。

  那裏現在停著兩口棺材，我把同春哥和你的女人放進一個棺材裏，騰出一個棺材給你。

  你藏在棺材裏忍一會兒，到了早晨，我把棺材運出去。街上的巡捕自然不會來查。我把你的棺材拉去老地方，安全，你熟得很。四明公所經常有運棺材的船去寧波，巡捕自然不會查棺材船。

  我把錢給船老大，他把你的棺材放在船上，運到寧波，立刻放你出來，天高任那鳥飛，你愛去哪裏去哪裏，我就管不著了。”

  瘦蟑螂聽完，閉上眼睛，將水生的話從頭到尾，從尾到頭，顛來倒去，翻來覆去，仔仔細細地琢磨了好幾遍，然後睜開眼睛，說道：

  “我信你的話了。小兄弟，我瘦蟑螂如果僥幸活命，他日東山再起，必來報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