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舌戰群儒
作者:個三花老凸      更新:2022-06-17 04:25      字數:3919
  莫金生到巡捕房時已經快中午了。遠遠地看見大門口圍了一群人,亂哄哄地不知做什麽。他叫司機徐炳木先停車,讓保鏢張條石過去看看發生了什麽事。

  片刻,張條石回來車裏,說道:

  是南誠信的幾個夥計,披麻戴孝在那裏鬧,打個橫幅:討還公道嚴懲凶手。我去問他們,旁的話沒有,翻來覆去隻是一句:要巡捕房通緝捉拿殺人犯瘦蟑螂。

  莫金生聽了,心裏暗笑道:這個水生真是花樣百出!瘦蟑螂明明在你手上,卻要巡捕房去捉拿,不知道又在搞什麽花頭。當下也不答話,伸手拍拍前麵徐炳木的肩膀,吩咐道:

  “老徐,不妨事的,開進去吧。”

  汽車緩緩地進了大門,開進院子裏。

  莫金生從車上下來,耳朵裏不時傳來“要巡捕房通緝捉拿殺人犯瘦蟑螂”的喊聲,忍不住微微一笑,低著頭,輕快地走進巡捕房大樓,來到自己的辦公室。

  巡捕房的翻譯聽見莫金生到了,立刻飛奔跑到他的辦公室,說道:“莫探長,總管先生等你多時了,請你馬上去見他。”

  “曉得了。你先去吧。我馬上就來。”莫金生答道。

  他走到衣櫃跟前,打開玻璃門,從裏麵拿出巡捕房探長的製服,簇新簇新的。他幾乎從來不穿巡捕製服,總是長衫馬褂禮帽,一副鄉紳模樣,這在巡捕房是唯一的一個。這套製服他隻穿過兩次:一次是他榮升探長的就職典禮;另一次是他被授予法國騎士勳章典禮。

  不知怎麽的,他忽然覺得今天應該穿製服,於是脫了長衫馬褂,換上了探長製服。

  莫金生穿著製服上樓,來到米歇爾-達托的辦公室。

  阮文魁也在,和米歇爾麵對麵坐著。

  “崩如喝(法語:你好)!”莫金生用洋文跟他們打招呼。

  米歇爾拍了拍身邊的法式扶手椅,請他坐下,皺著眉頭看看牆角的立鍾,說道:“莫探長,我們已經等了你一上午了。”

  莫金生向米歇爾解釋道:“木須達托(法語:達托先生),最近法租界的治安情況實在不好,比如昨日花煙巷便發生了一起惡性殺人案件。我今天上午特意在我的轄區轉了一圈,檢查治安情況,以免發生類似的案件,所以來晚了一些。”

  米歇爾看他破天荒地穿上了探長製服,想他一定是去檢查治安情況了,心裏麵感覺更緊張了:看看!連莫金生都穿上了巡捕房製服去巡查,可見法租界的治安情況糟糕到了什麽程度!

  “莫探長,你看見門口那群人了嗎?”米歇爾問道。

  “我剛才進門時看到了,好像跟昨天花煙巷的案件有關係,亂亂哄哄地,我也沒看清楚。”

  “阮探長,請你給他說明一下情況吧。”米歇爾對阮文魁道。

  阮文魁自打進到總管的辦公室來就覺得熱,現在似乎更熱了,出了一頭大汗,索性摘了帽子,放在膝蓋上,好似倒扣了一隻砂鍋。他解釋道:

  “門口那幾個鬧事的人是南誠信的夥計。他們的經理,名叫史同春的,與人通奸,被捉奸在床,雙方扭打起來,誤傷而死。一個人犯關押在巡捕房,另一個逃跑了。

  本來案情很清楚,已經提交會審公堂審理結案。沒想到冒出來一個南誠信的老板,名叫顧水生的,偏偏說經理史同春催要欠款被殺,通奸現場是偽造的,讓夥計守在金鴿子窩,據不收屍,也不讓清理現場。又讓夥計在巡捕房門口靜坐示威,逼著咱們通緝捉拿金鴿子窩老板張郎。

  真是一群刁民,簡直無法無天!我建議把他們全抓起來……”

  米歇爾插話道:“阮探長,很抱歉,我不得不打斷你的話。在我的印象裏,我們巡捕房大樓被一群人圍住門口鬧事,這還是第一次,以前從未發生過。所以剛才我不同意你的建議,把鬧事的人全抓起來。我的意思是,你今日抓了幾個人,他們明日再來幾個人鬧事怎麽辦?難道就這樣一直抓下去麽?”

  阮文魁一聲不吭,臉上一陣紅一陣白。

  米歇爾問莫金生道:“莫探長,你的意見呢?”

  “達托先生,我看不妨請南誠信的老板,那個……”莫金生裝作想不起來那個人的名字,轉頭問阮文魁,“阮探長,你剛才說他叫什麽來著?”

  “顧水生。” 阮文魁答道。

  米歇爾在一旁皺著眉頭問道:“阮探長,在我的印象裏,前一段時間有個一洞天茶樓鬥毆案,我記得南誠信老板好像名字叫作趙七彪,已經鬥毆而死。怎麽現在又突然冒出來一個叫顧水生的呢?”

  阮文魁解釋道:“達托先生,我已經派人調查過,顧水生是個腰纏萬貫的大商人。趙七彪債台高築,其實早就將南誠信和眠雲閣賣給了顧水生。隻是顧水生一直在北京和天津兩地做煙土生意,最近剛來上海。”

  “哦。原來如此。”米歇爾這才聽明白,繼而對莫金生道:“莫探長,請原諒我的好奇打斷了你的話。請你繼續說吧。”

  “我建議咱們不妨請這個這個什麽顧先生來巡捕房,跟他說明情況,勸他把夥計撤走。他若是一味胡攪蠻纏,不講道理,我們再抓人不遲。”莫金生道。

  阮文魁聽莫金生的意思是先禮後兵,最終還是要抓人,於是滿口答應道:“那好,我馬上就派阮小勇去請這個顧先生來。”

  米歇爾攤了攤手,有些不滿地說道:“啊崩(法語:好吧),既然你們兩個都是這個意見,非要抓人,那就按照你們的方式辦吧。”

  阮小勇帶人去南誠信給水生送了傳票。

  下午三點鍾,水生和範有順一起,坐著兩輛黃包車來到大自鳴鍾巡捕房。

  水生在門口跟牛栓娃他們幾個靜坐示威的夥計打了招呼,道了句辛苦,隨著範有順昂首走進巡捕房大院。

  範有順腋下夾著一個厚厚的大帳薄,三步兩步走到大樓門口,跟守衛通報了姓名,將南誠信老板顧水生的拜帖遞上。

  巡捕房的翻譯一直在大樓門口等候,慌忙上前迎接,引他們二人進了樓,來到會客室。

  米歇爾,阮文魁,莫金生正坐在會客室的沙發上說話,見翻譯帶著兩個人進來,忙從沙發上站起來。

  水生摘下禮帽拿在手裏,跟在翻譯後麵向三個人走過去。翻譯給他介紹巡捕房總管達托先生,探長阮文魁先生,探長莫金生先生。

  水生拿著禮帽一一拱手,寒暄道:“幸會。在下顧水生。”

  米歇爾和他握手,說了句法語:“崩如喝,木須顧。(法語:你好,顧先生。)”

  阮文魁和他握手,說了句中文:“顧先生好。”

  莫金生拱了拱手,不動聲色地跟他說:“久仰久仰。”

  大家在法式扶手椅上環坐一圈。翻譯和範有順坐在後麵。

  聽差的進來問:“喝咖啡還是喝茶?”

  米歇爾和阮文魁都要了咖啡。水生要了茶。而莫金生則要了杯紅葡萄酒,好像他有什麽高興的事似的。

  米歇爾對阮文魁說道:“木須阮,無不為高芒噻。(法語:阮探長,請你開始吧。)”

  阮文魁摘下帽子,把這隻滾燙的砂鍋扣在膝蓋上,對翻譯說道:

  “日巴和了昂佛朗賽,麥喝稀的塌肚喝啊木須杜。(法語:我還是說法語吧,請你幫忙給顧先生翻譯。)”

  翻譯便把阮文魁隨後說的一通法國話譯成中文,大概意思是:

  “顧先生,我對貴號經理史同春先生之死深表同情,同時也非常理解顧先生的心情。總之,我對貴號夥計在巡捕房門口抗議表示理解,也不想追究此事。顧先生,如果你們這麽做是出於對貴號商譽的考慮,我完全可以在會審公堂審理案件之時,略去通奸這一事實不提,保證貴號的商譽不受影響。條件是你撤了在門口抗議的夥計,可以不可以?”

  水生答道:

  “阮探長,巡捕房門口抗議的夥計不是顧某派來的,是他們自願來的。因為他們尊敬的史同春經理被人陷害,他們要討個公道,顧某是攔不住的。

  關於真實的案情,顧某昨日在金鴿子窩已經跟巡捕講過一遍,想必他沒有向阮探長報告清楚,難怪你不知道。現在當著幾位長官的麵,顧某再說一遍:

  金鴿子窩老板張郎欠顧某的南誠信貨款五萬塊大洋,顧某派經理史同春討要貨款,被張郎和吳工殺害,然後偽造通奸現場陷害史同春。”

  他轉頭對範有順說道:“老範,麻煩你把帳薄呈給幾位長官過目。”

  範有順把厚厚的大帳薄捧在手裏,躬著身子向阮文魁遞過去,說道:

  “長官,為了讓您看得清楚,我特意謄寫了一份與金鴿子窩往來的帳目,一筆一筆,清清楚楚,請過目。”

  阮文魁瞥了一眼大厚帳薄,仿佛是個燙手的山芋,並不伸手去接,隻將一雙手抓住膝蓋上的帽子,相比來說,這隻砂鍋好像不那麽燙手。

  範有順看他不接,一轉手,將帳薄向洋大人遞過去。

  米歇爾沒有辦法,隻得接了,也不看,隨手放在咖啡桌上。他對水生說道:

  “顧先生,很抱歉,經濟糾紛不在巡捕房辦案範圍之內。我們沒有義務核實這筆欠款。我甚至認為這筆欠款與案情無關。”

  “長官,”水生道,“因為史同春催要欠款,所以被張郎殺了。老範,巡捕們的話管這個叫啥來著?”

  “殺人動機。”範有順答道。

  “對。殺人動機。”水生重複一遍。

  米歇爾有些尷尬,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莫金生見阮文魁和米歇爾都啞巴了,裝做為他們解圍的樣子,問道:

  “顧先生,就算你說得是實情,張郎因為史同春催要欠款而殺人。但是,你憑什麽說通奸是陷害呢?”

  水生答道:

  “莫探長,請容顧某稟告詳情。史同春是個練武之人,不近女色,這個南誠信上上下下的夥計沒有不知道的。顧某讓夥計們保護現場,一絲一毫也沒有動過。幾位長官可以去看看。史同春坐在羅漢床上被人殺死,上身穿著衣服,褲子卻被人扒下來。那個女人躺在他身前,衣服穿得整整齊齊。請問,天底下哪有這樣通奸的?不是偽造的現場,又是什麽?”

  一番話把莫金生說得啞口無言。他學著阮文魁的樣子,仿佛急得出了滿頭大汗,摘下砂鍋帽子放在膝蓋上,用手摸了摸光頭,尷尬地說道:

  “那我也無話可說了。”

  三個人全成了啞炮一聲不響。

  水生道:“長官,我和南誠信的夥計們情願出資五萬塊大洋,請求巡捕房懸賞通緝捉拿張郎!為含冤而死的史同春經理討還公道。”

  米歇爾想了想,說道:

  “顧先生,我們巡捕房可以答應你的要求,懸賞五萬塊大洋通緝捉拿張郎。隻不過,張郎是不是殺人犯,不能聽你一麵之詞,還需要巡捕房審訊,還需要你們當事雙方對質才行。顧先生,我們巡捕房現在就發通緝令,懸賞五萬塊大洋通緝捉拿張郎,條件是你馬上撤了門口抗議的夥計,你看行不行?”

  水生歪著方腦殼想了想,說道:“行吧。”

  米歇爾對阮文魁說道:“阮探長,請你簽發通緝令,懸賞五萬大洋捉拿張郎。”

  “勿違(法語:是)。木須達托。”阮文魁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