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晚上，屠元興連夜跑到莫家灣，跟莫金生說了花煙巷那邊發生的事情。莫金生聽了大喜。

  今日早早起來去找老婆莫桂蓉，跟她講了一遍水生如何抓了瘦蟑螂，如何又放了瘦蟑螂，如何借瘦蟑螂殺了史同春，又如何再次抓了瘦蟑螂，繪聲繪色，仿佛他變成了一個說書先生。

  莫桂蓉聽完，驚歎一聲：“水生這小子可真是個狠角色。”

  “還不是多虧了你？”莫金生道，“要不是你將計就計把他關進地牢，他如何能趁人不備，一擊得手？”

  “我這個師娘的頭一次跟他見麵就把他關進了地牢，他心裏指不定怎麽怨恨我呢。嗬嗬！不管他怎樣想我，我是看上他了。老頭子你說，咱們莫家門裏，何曾有過這樣智勇雙全的角色？麗菊也老大不小了，我想許配給水生，讓他做了咱們莫門的女婿，把他的心抓牢了。”

  原來她侄女莫麗菊今年二十多歲了還沒有嫁人。

  莫桂蓉的大哥在一場亂鬥中被打死，留下這個女兒，成了爺爺莫天信的心肝寶貝。

  因為愧對死去的兒子，他簡直把這個小孫女寵上了天，從小當男孩子一樣養著。五歲的時候請來兩個私塾先生，一個教文章，一個教詩詞。

  這莫麗菊更有一絕，陪老頭子看一出戲回來便過目不忘，大段唱腔能學唱個八九不離十，簡直神了。

  隻是有一樣，因為才華過人，自負清高，看青幫的男人都不順眼，外麵的男人又不敢娶她。一來二去錯過了結婚的年齡，到現在成了老姑娘再也嫁不出去了，是莫桂蓉的一個心病。

  “你要把麗菊許配給水生？”莫金生想了想，“這個隨便你，我不管，你願意怎麽樣就怎麽樣吧。隻不過，現在不能提這事，一切要等他奪了花煙巷再說。”

  說起水生來，莫金生不由得眉開眼笑：“這個水生，簡直把瘦蟑螂被玩弄於鼓掌之上，捉捉放放，放放捉捉，咚鏘咚咚鏘，就跟台上唱戲一樣啊。嗬嗬。”

  “說起唱戲來，老頭子，我和麗菊從北京請來的戲班你總要去看看才是啊。怎麽著？別人的事都是事，就我的事不算事麽？”

  原來她和侄女莫麗菊這次去北京，請來了“富貴榮升” 戲班，準備在她新建的天虹舞台唱戲。

  戲班班主孫鐵嘴，旦角出身，五十多歲，一個大白胖子。在北京時，經人介紹認識了，讓戲班唱了幾出戲給她，把她和侄女喜歡得不行，於是簽了合同，帶回上海來。

  由於天虹舞台還沒有裝修完畢，戲班暫時沒辦法演出。她叫西小院的兄弟們都搬出去，騰出地方，讓整個戲班住進去。戲班的演員整日翻筋鬥吊嗓子，吹拉彈唱，好不熱鬧。

  幾次叫莫金生去看，他都推脫沒時間，一直沒去看過。

  今日莫金生心情大好，聽老婆又提看戲班的事情，不再推辭，跟著她一起下樓。

  莫麗菊的房間就住在隔壁，聽見姑姑和姑父要去看戲班，顧不得臉上的妝隻化了一半，披散著頭發追出來，跟著一起去了。

  孫鐵嘴見莫老板親自來看班，喜不自勝，慌忙叫人搬來椅子，請他們在院子中坐下。

  他把十幾個演員全叫過來，排著隊一一介紹給他認識。

  演員有男有女，有胖有瘦，有俊有醜，有老有少，名字花呀草呀雲啊仙啊的，莫金生哪裏記得住？口中哼哼哈哈地應付著。倒是有一個姑娘，也就十七、八歲的樣子，兩隻大眼睛機靈有神，見了讓人喜歡，隻是年齡這麽小，能唱什麽戲？跟著湊數罷了。

  孫鐵嘴一臉諂笑，向莫金生說道：“莫老板，難得今日天氣這般好，我讓孩子們就在這個院子裏，給您老人家唱一出全本的戰太平，樂和樂和。”

  莫桂蓉知道戰太平是富貴榮升戲班的看家戲，孫鐵嘴這是想在老頭子那裏討個好彩頭，可是擔心老頭子沒耐心，聽得厭煩了反而不美，於是阻攔道：

  “老孫，過幾日等咱們的天虹舞台弄好了，第一天**戲就唱全本的戰太平，我保證拉著老頭子從頭聽到尾，給你捧場。今日時間有限，你就挑上兩段，打一打，唱一唱，讓他知道你們戲班到底是怎麽回事也就是了。”

  “是。貝勒爺。”

  孫鐵嘴答應一聲，過去演員那裏安排了。

  於是先由兩個淨出場，扯著嗓子說了句：大元帥陳友傑，保定北漢王，得了采石磯頭，不怕死的花雲，前來受死。

  話音未落，後麵人群中響起一聲裂帛般高亢的老生：花雲來也！

  “也”字高音，又高又長，在空中還顫了兩顫，耳朵似乎都要被這高音穿透了一般。

  莫金生連忙拿眼睛去找念白之人，一看竟然是那個小姑娘反串老生，不由得驚呆了。

  小姑娘來到兩個淨跟前，假裝手握長槍，一個亮相，然後跟兩個淨對打。沒有樂器伴奏，孫鐵嘴就在一旁鼓著腮幫子，用嘴巴發出咚鏘咚咚鏘的聲響來，幫他們打節拍。三個人使出渾身解數，你來我往，輾轉騰挪，直打得難解難分。

  把莫金生看得眼花繚亂，心道：這小姑娘好功夫。

  一場打戲演完了，三個演員過來給莫金生鞠躬。

  孫鐵嘴向莫桂蓉問道：“貝勒爺，我讓孩子們唱一段‘頭戴著紫金冠齊眉蓋頂’，行麽？”

  莫麗菊從小慣壞了的，說話從來不講究措辭，當即說道：

  “孫胖子，你今日怎麽啦，囉裏囉嗦的？譚派的戰太平，你若是不唱‘頭戴著紫金冠齊眉蓋頂’，那還唱個啥？”

  “是。大小姐。”

  孫鐵嘴趕緊閉了嘴，跑回演員那邊安排。

  片刻，演員們變換位置站成一長排，像一堵城牆似的。

  莫金生拿眼睛去找那個小姑娘，找來找去卻不見了人影。

  正納悶，突然人群背後響起一個高亢的二黃導板來：“頭戴著紫金冠齊眉蓋頂。”

  鏗鏘有力，字字直衝雲霄，尤其是最後一個“頂”字，飛到天上，在空中盤旋回蕩良久，不絕於耳。

  莫金生雖然不像老婆和侄女那樣癡迷京戲，但是子醜寅卯也懂一些，聽了這句頭戴著紫金冠齊眉蓋頂，心裏由衷地讚道：好一條氣貫長虹的嗓子！全上海也找不出第二個來！當下坐直了身體，凝神觀看。

  隻見人群閃開一道縫，走出一個人來，竟然還是那個小姑娘！

  她手裏假裝握著馬鞭子，邁步，亮靴底，來到莫金生跟前，站定了，接著唱散板：

  “為大將臨陣死哪顧得貪生。撩鎧甲且把二堂進，有勞夫人點雄兵。接過夫人得勝飲，背轉身來謝神靈。辭別夫人足踏鐙，但願此去掃蕩煙塵。”

  真是珠走玉盤，字正腔圓，猶如譚貝勒再生一般。

  莫金生脫口而出，大叫了一聲：“好”。

  小姑娘給他鞠躬，說道：“多謝莫老板。”

  “你叫什麽名字來著？”莫金生問道。

  “露蘭春。”

  “哦！露蘭春！蠻好！”

  莫麗菊在一旁插話道：“姑父，你別看她小小年紀，會的玩意兒可多了，又能唱又能打，既能唱老生，還能唱花旦呢。”

  “哦？蠻好！那就接著唱吧，我都要聽聽。”莫金生笑嗬嗬地說道。

  露蘭春於是清唱了一段花旦，又清唱了一段青衣。

  她一條嗓子猶如一把胡琴，要高就高，要低就低，要粗就粗，要細就細，簡直無所不能。

  直把莫金生聽得目瞪口呆，忘記了時間，連聽了好幾段，才戀戀不舍地離了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