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同春果然像往日一樣，在下午四、五點鍾的時候來到金鴿子窩。

  看門的夥計見他昂首進來，忙低下頭，叫聲“同春大爺”。

  史同春鼻子裏哼了一聲，算是答複，騰騰騰地上樓去了。

  夥計心道：今兒個八成是要死人，我別留在這裏惹上麻煩。於是拔腿開溜了。

  史同春上了樓，推開大肚皮肥春繡的房門，見女人已經坐在羅漢床上等他了。他叫了聲“春繡妹妹”，三步兩步過去，張開胳膊摟住就要親嘴，不想一低頭看見女人額頭上纏著紗布，當即吃了一驚，慌忙問道：

  “你的頭怎麽啦？”

  肥春繡答道：“昨天晚上沒睡好，早上梳妝的時候一陣犯暈，撞到鏡子上，磕破了。不妨事，來吧，同春哥。”

  女人伸出肥手過去幫史同春解開褲帶。

  史同春猶豫道：“看你傷成這個樣子，今日不要做了吧。”

  肥春繡答道：“那怎麽行？這三峰大藥非要連做七七四十九日才算一個療程，一日也不能中斷，否則前功盡棄都白做了。”

  史同春心裏一陣感動，盤腿打坐好，後背貼緊羅漢床的床靠，上半身繃得直直的，口中說道：“春秀妹妹，你輕著點弄吧，別累著你。”

  肥春繡柔聲答道：“知道了，同春哥。”俯身過去，給他大弄起來。

  史同春閉上眼睛，猶如陷在一片熱乎乎濕漉漉滑膩膩的沼澤之中，心神蕩漾，仿佛遨遊在九天雲海之外。

  哪知羅漢床後麵的帷幔輕輕一動，突然露出兩把尖刀來，照準了史同春的後心，猛地刺過去。哢嚓嚓，尖刀穿透了羅漢床的床靠，帶著木屑，直插入他的心髒裏。

  大肚皮肥春繡正弄著，忽然覺得史同春身體突地一抖，慌忙抬頭去看，見他已經翻了白眼，一命嗚呼了。

  瘦蟑螂和獨耳蜈蚣拔出尖刀，繞到羅漢床前麵來。

  瘦蟑螂怕史同春不死，擎著刀跳上羅漢床，對著他的胸膛又補了一刀。然後跳下床來，看看癱軟如泥的大肚皮肥春繡，又看看獨耳蜈蚣。心道：這二人沒一個好東西，隻不過眼下他更需要獨耳蜈蚣。要讓這個王八蛋感覺到自己依然受信任，以後的事情才可以順順當當做下去。他於是對獨耳蜈蚣說道：

  “老二，這個死肥婆死到臨頭還要誣陷你，你來弄死她吧。”

  “是！張郎哥。”

  獨耳蜈蚣巴不得一聲，過去揪起大肚皮肥春繡，揮刀刺入胸口。不料這女人身上的肉實在太厚，尖刀刺進去仿佛泥牛入海不見了蹤影，慌忙拔出來，白的紅的不知什麽東西隨著尖刀流了一灘。他當下將尖刀甩了甩，揮刀再刺，這一回直插女人的咽喉。還好這裏的皮薄一些，尖刀果然噗地一聲插進去了，血像噴泉似的噴出來，噴了他一臉。

  瘦蟑螂和獨耳蜈蚣連殺二人，多少有些累了，兀自站在羅漢床前，喘氣歇息。

  正在此時，忽然轟隆一聲響，整個房門被什麽東西撞碎了，從門外湧進來幾個人。為首一個身穿巡捕製服，手裏揮著警棍，正是屠元興。身後跟著的是滾地龍和李阿大。

  丟他娘的。哪裏來的巡捕？瘦蟑螂心裏納悶，口中招呼一聲：“老二！殺出去。”

  二人揮舞手中尖刀，硬直往外闖。

  屠元興攔住去路，警棍啪地一下，正打在獨耳蜈蚣的手腕上，尖刀落了地。警棍在空中劃了個圈，又是一擊，正中獨耳蜈蚣的小腹，打得他站立不穩，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他一把抓住獨耳蜈蚣的手腕，一擰擰到背後，膝蓋往他腰上一頂，把他弄了個狗吃屎，擒拿住了。

  這邊滾地龍和李阿大迎麵攔住瘦蟑螂。

  瘦蟑螂揮刀刺向滾地龍。滾地龍身子一矮，讓過刀鋒，半跪在地上，兩手一抄，抱住了瘦蟑螂的小腿，一提一甩，把他摔倒在地。

  李阿大上去，用腳踢飛了刀，手裏的黑麻袋撒網般張開，從腳往頭上一套，套住瘦蟑螂。然後麻利地紮緊了袋口，一掄，將瘦蟑螂扛在肩上，大踏步出了屋子，跑下樓梯，衝出了金鴿子窩。

  滾地龍跟在後麵，眼看著李阿大扛著黑麻袋跑進了隆記花煙店，這才運了口氣，扯著嗓子大喊道：

  “殺人啦！樓上殺人啦！”

  裏麵的屠元興隨著喊叫掏出警笛，放到嘴邊，猛地吹起來。

  尖利的警笛聲劃破了金鴿子窩。

  樓下大廳裏噴雲吐霧的煙鬼丟了煙槍，擠著跑上樓去看熱鬧。

  尖利的警笛聲劃破了花煙巷。

  各個煙館裏噴雲吐霧的煙鬼丟了煙槍，循著聲音跑去金鴿子窩看熱鬧。

  煙鬼們，妓女們，夥計們，還有各個花煙店的老板們，從四麵八方湧向金鴿子窩。

  整個花煙巷隻有一個地方最安靜——隆記花煙店。

  李阿大解開黑麻袋的袋口，將瘦蟑螂的腦袋露出來。

  水生湊過去，衝瘦蟑螂嘿嘿一笑：“張郎哥！真是巧啊，咱們又見麵啦！”

  瘦蟑螂看著水生，眼睛裏充滿恐懼。

  水生撇著嘴說道：“張郎哥！那天你跟我說什麽來著？說讓我放了你，你給我一萬塊大洋。我信了你的話，等了這麽多日子，錢一分沒有見著，倒是你自己一頭鑽進我的麻袋裏來。張郎哥，你這不是自己找死麽？”

  瘦蟑螂真是委屈極了，心道：小閻王爺！哪裏是我願意鑽進你的麻袋裏麵？明明是你叫人捉了我進去的！然而他這次可再不敢耍滑頭了，乖乖地說道：

  “小兄弟，上次是我瘦蟑螂說話不算數，對不起你。請你高抬貴手，再饒我一次。這回我出兩萬塊大洋！我的錢都在金鴿子窩的錢櫃裏，眼下沒辦法拿給你。請你放心，等風聲過去了，我一定回去拿錢給你。我瘦蟑螂說到做到。”

  水生沒有回答，扭頭對李阿大說：“你帶張郎哥去窗戶那邊看看。”

  李阿大揪住黑麻袋口，將瘦蟑螂一直拖到窗前，板起他的腦袋，把他的臉貼著玻璃。

  瘦蟑螂抬眼向花煙巷望去：

  巷子裏人頭攢動，好似趕著去海裏產卵的螃蟹，急匆匆地去金鴿子窩看熱鬧。人群中還夾雜著幾個穿製服的巡捕，口中吹著警笛，驅開人群，急著往前麵趕。其中有個安南巡捕的麵孔他很熟悉，正是阮文魁的手下阮小勇。

  瘦蟑螂心裏咯噔一下：怎麽阮文魁竟然會派人來抓我？

  他當即脖子一軟，腦袋耷拉下來，不敢再往窗外看。

  “張郎哥，你要是說話算數，現在就回去拿錢給我，不然我就殺了你。”水生道。

  瘦蟑螂慌了神，結結巴巴哀求道：“小兄弟，求你寬限幾日，我出三萬塊大洋。”

  水生鼻孔“哼”了一聲：“張郎哥，難為你還是道上成名的人物，說話還不如放屁臭呢。哪個還會信你？”

  水生伸手一拉黑麻袋，將瘦蟑螂的腦袋套住，係上了袋口。

  裏院裏有個地窖，原本是阿芸儲藏肉醬缸、鹹菜缸、麵粉和蔬菜用的，現在麵館成了花煙店，這個地窖便不用了。

  滾地龍和玻璃球抬起瘦蟑螂，進了地窖，把他放進一個空鹹菜缸裏。二人留下來看守。

  隆記花煙店裏麵，水生當著徐正奎和李阿大的麵，把煙榻上的包袱打開，拿出英菊給他做的黑杭州緞長衫，穿在身上，仔仔細細係好了每一粒扣子，然後把硬邊禮帽戴好。

  他轉過身去，問徐正奎：

  “老徐，看看我的衣服扣子係好了沒有？”

  徐正奎抬眼一看，見水生穿上黑杭州緞的長衫，一臉嚴肅，似乎一下子老了十歲，眉宇間透出一股威嚴來，脫口叫了聲：

  “顧先生！你老人家穿上這長衫，簡直把法租界大大小小的老板們全比下去啦。”

  水生微微一笑：

  “老徐，前麵帶路。阿大，隨我去金鴿子窩。你們兩個把眼睛睜大了，看我如何奪了花煙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