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木良幫水生買了房子，辦好了手續，差人送來兩套石庫門房子的鑰匙和房契。水生將對門的鑰匙給了滾地龍，將隔壁房子的鑰匙給英菊收好。

  這幾日，水生大門也不出一步，隻與滾地龍和玻璃球在家裏喝酒，吃英菊做的百葉結紅燒肉。大家夥其樂融融，每天都像過節一般。

  水生在家裏足足過了一個禮拜，才懶洋洋地回去南誠信。

  隻見一樓大廳的幾十張紅木煙榻大多空著，稀稀拉拉的幾個顧客，蜷縮在一角噴雲吐霧。

  範有順穿一身短打，胳膊上戴著藍套袖，手裏拿塊抹布，撅著腚擦拭煙榻。

  牛栓娃站在旁邊監工，嘴裏不停地嘮叨著。

  水生招呼道：“老範！忙著呐？”

  範有順直起腰來，見是水生，連忙說道：“水生哥！你回來了。”

  水生伸手在煙榻上摸了一把，看看手掌，又看看範有順和牛栓娃，說道：“嗬！擦得蠻幹淨的。老範，一會兒等你忙完了，到我屋裏來一趟，我有事找你。”

  “是。”範有順應道。

  水生搖搖晃晃上了樓，去了史同春房間。

  隻見屋子裏擺了張長條桌子，桌子上堆著幾大摞賬本，史同春和張釺坐在桌子旁邊，兩個腦袋湊在一起，劈裏啪啦地打算盤，口中念念有詞，不知在算什麽帳。

  水生叫了聲：“同春哥！釺哥！我回來了。”

  史同春算賬算得焦頭爛額，一見水生便氣不打一處來：“嗬！好久不見！我還以為你走丟了，找不到南誠信的門了呢！”

  水生不好意思地笑笑：“那什麽，同春哥，我以為這裏沒啥事情要我做，所以多耍了幾日。”

  “我們整日忙得腳丫子朝天，你倒好，跟你的小婊子耍得快活。”史同春罵道。

  水生挨了罵，一點兒不惱，依舊笑著說：“同春哥，你有啥事要我做，盡管吩咐，我馬上去做。”

  史同春一時想不出來該讓水生幹什麽，看看水生，又看看算盤，說道：“你先回屋去吧，等我算完了這幾筆賬，再去找你。”

  “是。”

  水生答應一聲，轉身出去。他先去李阿大房間，屋裏沒人。於是扭頭去了小紹興房間。

  小紹興歪在床上，手裏抱著個酒葫蘆，床邊櫃子上攤著一包吃得零七八碎的白斬雞，一張小白臉喝得通紅，看見水生進來，說道：

  “水生呀，你這些日子跑到哪裏快活了？快來嚐嚐我親手做的白斬雞，你還從來沒吃過呢。”

  水生拉把椅子到床邊坐下，伸手夾了一小條雞肉，嚼嚼吃了，說道：“味道不錯。”

  “啥？隻是味道不錯？告訴你，我做的白斬雞，全上海你找不出第二份來。”小紹興眼睛通紅地說，“水生，去拿個杯子來，咱哥倆喝一口。”

  水生坐著不動，問道：“你咋沒事又做起白斬雞來了？”

  “你問我？我問誰？”小紹興醉貓似的晃了晃腦袋，伸手指了指門外麵，“同春哥放著我不用，從他原來的堂口找來兩個兄弟去管對門眠雲閣的生意。水生，你說說，咱們幾個兄弟裏麵，真正管過生意的，除了我小紹興，還有哪個？”

  水生想了想，答道：“沒有。”

  “罷了罷了，這也罷了，我不生氣這個。我隻是氣不忿張釺，他一個修理煙槍煙燈的師傅，打腫臉充胖子，偏要去幫著同春哥算賬，那還不亂了套麽？水生，你說說，咱們幾個兄弟裏麵，真正進項出項打過算盤的，除了我小紹興，還有哪個？”

  水生想了想，答道：“更沒有了。”

  “你看！我就說是嘛！他同春哥被豬油蒙住了眼睛，看不出我這一身的本事來。不讓我管眠雲閣，也不讓我幫他算賬。他那兩個兄弟倒也罷了，可是張釺一腦子漿糊，他懂個啥？”

  水生不想再跟他羅嗦下去，打斷了他的話，問道：“小紹興，李阿大呢，人哪去啦？”

  “你問他呀，他在這兒閑了幾日，嫌同春哥不給他事情做，賭氣回黃浦江打漁去了。這個李阿大，好沒有分寸，也不想想，這裏是煙館生意，不是在黃浦江，看見魚過來，一叉子扔過去完事。水生，你說說，咱們幾個兄弟裏麵，真正管過生意的，真正進項出項打過算盤的，除了我小紹興，還有哪個？”

  水生打了個哈欠：“不行！我的煙癮犯了，得去抽一口。你自己一個人慢慢吃**。”說罷站起身來，看也不看小紹興一眼，昂首出去了。

  回到自己的房間，脫了鞋，上了煙榻，把老頭子送的那杆十三太保煙槍拿出來，舉在手裏仔細端詳。

  正看著，範有順來了，走到煙榻跟前，垂手站著，問道：“水生哥，你啥事找我？”

  水生從煙榻上坐直了身體，揮了揮手裏的煙槍，說道：“老範，我從來沒抽過大煙，想跟你請教請教，學學怎麽抽大煙。”

  範有順一眼就認出來他拿的是十三太保煙槍，這杆老槍和五爪半、七寸迷香、瀟湘君子吹、太上老君爐一起，並稱為“五嶽至尊”，是為南誠信鎮館之寶。那日鬼臉彪叔要送份厚禮給莫金生，選中十三太保拿走了。

  想不到這杆煙槍竟然到了水生的手裏，由此推斷他與莫門老頭子的關係自然非同一般。

  範有順是多麽會察言觀色的人？一見這杆煙槍，就如同看見了親爹一樣，堆下一臉諛笑，說道：

  “水生哥說笑話了，抽大煙哪裏還用學？我給你烤個好煙泡，抽一次就會了。”

  範有順跑下樓去，向夥計要了罐煙膏上來，放在小桌上，然後跪在煙榻上，點燃了煙燈，用釺子挑了塊煙膏，放在煙燈上烤。片刻，煙膏鼓起了小泡泡，陣陣異香撲鼻而來。

  水生眯著眼睛，看範有順烤好了煙泡，裝進十三太保煙槍的煙鬥裏，捧著遞給他。

  這範有順烤的煙泡與眾不同，別人的煙泡都是一個，他的煙泡是一串。

  “水生哥，你抽一口試試？我這煙泡有個名堂，叫七星伴月，又叫芝麻開花節節高，祝願你老人家步步高升，飛黃騰達。”

  水生接過煙槍，抽了一口，一股濃鬱的香氣隨著大煙吸進了嘴裏，化作無數小精靈，順著口腔喉嚨鑽進身體裏麵，全身上下根根筋脈仿佛被什麽人抓撓了一番，頓時感到一陣舒坦，真是妙不可言。

  “水生哥，這煙你可以一小口一小口地吸，吸一口吐一口，叫做騰雲駕霧。也可以一下子吸上一大口，含在嘴裏不吐，然後喝一口茶水送下去，叫做八仙過海。滋味其實差不多。到底是騰雲駕霧，還是八仙過海，要看你老人家喜歡哪個了。”

  水生點了點頭，忽然問道：“老範，咱們這裏的生意為啥這麽冷清？以前是這樣麽？”

  範有順向門外張望一眼，壓低了嗓門，小聲答道：“水生哥，我聽說金鴿子窩那邊還有一塊大洋的大土賣。顧客都跑那邊去了，這裏能不冷清麽？”

  水生打了個哈欠，連忙又吸了一口煙，說道：“看樣子我還是喜歡騰雲駕霧的抽法。老範，你果然是個行家。行了，這兒沒你的事了，你去忙你的吧。”

  “是。”範有順答應一聲，退了出去。

  自此，水生每日到南誠信來，也沒有什麽正經事情可幹，隻是叫範有順幫他烤個煙泡，抽上一口煙。

  範有順有意巴結，使出渾身解數，什麽堆寶塔，雲遮月，連珠炮，觀音坐蓮，之類，簡直花樣百出，令水生大開眼界。

  水生每日抽完了煙，在煙榻上打盹睡一覺，混到下午，然後溜之大吉，回竹菊坊去和滾地龍與玻璃球喝酒，吃英菊燒的晚飯。

  這樣又過了一個禮拜。

  一日，水生剛抽完煙，正在煙榻上打瞌睡，史同春突然闖進來，叫醒了他。

  “水生，你整天混日子，啥活也不幹。你也不想想，哪個會白養著你？快點起來，有事情要你做。”史同春道。

  水生慌忙從煙榻上爬起來，下了地，一時找不到鞋，隻好光著兩隻腳丫子，垂首站立著。

  這時候張釺抱著的一箱大土進來，放到地上。

  “你把這箱大土給花煙巷的瘦蟑螂送去。”史同春指著地上的大土說道。

  “啥？給瘦蟑螂？！”水生吃了一驚，脫口而出道。

  “咋啦？你不願意去是麽？”史同春翻著黑棗眼睛問道。

  “沒啥，同春哥，我這就送去。”水生答道。

  史同春點點頭，哼了一聲，撂下一句話：

  “路上小心點，別讓人給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