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兄弟情深
作者:個三花老凸      更新:2022-06-17 04:24      字數:3893
  陽光穿過天空中堆積的雲層,從雲朵的縫隙中傾瀉下來,忽地一下闖進了臥室,將床頭柱子上的兩個銅頭照耀得鋥亮。反射的光線帶著金屬的熱度,輕輕摩挲著英菊的額頭。她睜開眼睛,看陽光仿佛一團金絲線,倏地一下散開成千萬條,夾雜著無數發亮的小顆粒,形成一張金色的網,罩在她和水生身上。

  英菊一骨碌下了地,去窗前拉上窗簾,屋子裏頓時暗了下來。她想讓水生多睡一會兒,生怕他醒了馬上要走。

  水生翻了個身,鼾聲停了一下,又均勻地響起來。英菊下樓,出了大門,反鎖上,跑到外麵弄堂口買了大餅油條回來,躡手躡腳地上樓去看了一眼,水生還在酣睡,看樣子這回真的不走了。

  她心裏踏實下來,腳步輕盈得又變成了鳥,飛下樓去。

  虞裁縫死了以後,英菊把裁縫鋪停業,將鋪麵還給了虞瑞康和木良,收拾了東西搬到竹菊坊來。

  箱子裏有塊黑杭州緞長衫布料,是給水生做的,一直沒有做完。她一個人守在家裏的時候,腦子裏經常冒出念頭,覺得水生明日就會回來,於是手忙腳亂地趕緊做好,可是第二天水生沒有回來,她於是又把針線拆了。這樣拆了做,做了拆,所以這件長衫一直沒有做好。

  等她知道自己懷孕以後,就不做長衫打發日子了,將布料放回箱子,出去買了些新布料,每天給肚子裏的孩子做小衣服。

  現在水生終於回來了,她去箱子裏把長衫拿出來,放在做衣服板子上,攤開,用大針腳把拆開的地方粗粗地縫製起來。

  水生依舊在酣睡,忽強忽弱的陣陣鼾聲從樓上隱隱傳來,宛若一隻看不見的飛蟲在空中盤旋飛舞。

  臨近中午,長衫已經粗粗地縫製好了,水生依舊在酣睡。

  英菊拿了長衫上樓,進到臥室,走到窗邊,刷啦一下拉開窗簾,將整個臥室撒滿了陽光。

  虞裁縫死後,英菊將她所有的東西,包括過去和未來,全部搬到竹菊坊這所房子裏,安頓下來。

  她一個人坐在床上,整整哭了一夜。那一天,這個家像一個深淵,既看不到天又看不見底。那一天,過去已經離她遠去,而未來卻虛無縹緲,遙不可及。那一天,她感到深深的絕望和恐懼。

  現在水生回來了,一切都改變了。仿佛蒼茫大海中突然凸起一個島嶼,將她從漆黑的海底托了起來,陽光普照,世界變得一片光明。

  水生在陽光中睜開眼睛,又趕緊眯上了,對英菊說道:

  “這房子早晨起來太陽就這麽大!“

  “已經到中午了,太陽當然大了。”

  “已經中午了?”水生從床上坐起來,打個哈欠,“乖乖!這麽些日子,我頭一回起得這麽晚。”

  水生從床上下來,伸手去拿床頭櫃上的衣服,英菊將手中的長衫遞給他:“穿上這個試試,看合不合身。”

  水生將長衫穿在身上。英菊揪了揪,抻平整了,拉他到穿衣鏡前:“你自己照鏡子看看,合適不合適?”

  水生看了一眼鏡子裏麵的自己,神情威嚴、氣宇軒昂,像是個陌生人,把他唬了一跳,慌忙脫了長衫,交給英菊。

  “咋啦?不喜歡?” 英菊小心地問。

  水生說道:“這長衫是啥料子?”

  “杭州緞。”英菊答道,“你現在是大人物了,當然要穿杭州緞。”

  “你咋知道我現在是大人物了?”水生看著英菊,納悶地問道。

  “送殯那天我去愛沙尼亞路了,看見你和簽子阿福抬棺材。我聽旁邊有人說,你們頭四個抬棺材的人都是青幫的大人物。”

  水生沉吟片刻,說道:“你先幫我收著。現在還不能穿,等我辦完了手頭的幾件事,過一陣子再穿。”

  水生依舊穿了青幫弟子的褲褂,和英菊一起下樓。

  英菊到廚房把大餅油條熱了熱,當作午飯和水生一起吃了。

  水生問道:“英菊,我上次給你的錢還有麽?”

  “當然。我一分沒動過。我現在就去拿給你。”

  英菊跑上樓,拿了那張交通銀行的支票下來,遞給水生。

  水生將支票揣進懷裏,說道:“我去找趟阿德哥,請他幫忙,我要把咱們對門的房子買下來。”

  “買對門的房子?做啥用?”

  “我想把滾地龍和玻璃球兩個兄弟接過來住。等以後我再出遠門做買賣的時候有個照應。你現在懷了孩子,不比從前。有他們兩個在對門,有事招呼一聲,畢竟方便些。”

  “可是……”

  “啥?”

  “你要是拿錢買了房子,就沒有錢買水果行了。”

  “你說王鴻盛要賣他的水果行麽?”水生的眼裏閃出一絲興奮的光芒。

  “不是鴻盛水果行,是隆記水果行。”英菊答道,“你還記得阿芸肉醬麵館麽?空了好久,現在被徐正奎租下,開了一家花煙店。他一門心思都放在花煙店上麵,隆記水果行的生意差得不行,前幾日聽說要賣掉。我托阿德哥盯著,準備幫你買下來呢。”

  “哦?原來老徐去花煙巷開了煙館。不錯,抽大煙的事情他倒是更在行。”水生思忖片刻,“沒關係,哪天我去找趟老徐,告訴他我要買下隆記水果行,想他也不會賣給別人。咱們還是先買下對門的房子吧,這個更急一些。”

  “嗯。”英菊答道。

  水生從家裏出來,叫了輛黃包車去四明公所。

  木良現在已經成了甬幫同鄉會的副會長,瑞康顏料號那邊找了個學徒看著買賣,大部分時間都在四明公所處理甬幫同鄉會的公務。

  門房引著水生去他的辦公室,敲敲門通報一聲:說顧水生來訪。

  木良一步躥出來,緊緊抱住水生,良久才分開,拉著他的手進屋。

  果然是虞副會長,派頭不小,辦公室足有兩個廳堂大小。幾扇巨大的玻璃窗,光線充足。窗前赫然擺放一張辦公桌,幾乎和床一樣大小,桌子上堆著一摞摞卷宗文件。幾個大書櫃,擺得盡是些磚頭似的硬皮洋文書。

  有聽差奉上茶來。

  木良拉水生在八仙桌旁坐下,問道:“水生,你這些日子咋過的,快給我講講。”

  水生一邊喝茶,一邊把最近發生的事情給木良講了一遍。

  “……阿德哥,最要緊的是盆湯弄轉讓的事情,恐怕需要一大筆錢,數目小不了,你看有沒有辦法借些錢給我?”

  “水生,你說的事情這不是十萬八萬能辦得了的,我哪裏有這麽多錢?非要向銀行或者錢莊借款不可。”木良答道。

  “那怎麽個辦法呢?”

  “我們甬幫的方家開了五個大錢莊,實力最強。老板方昌德跟我熟得很,我給你做擔保,借個幾萬塊大洋沒有問題。可是,像你這樁生意這麽大的借款金額,必須要有東西抵押給錢莊才行,比如煙館的道契……”

  “道契?這個我有。眠雲閣和南誠信的道契就在我手上呢。”

  “那就再好不過了!你把眠雲閣和南誠信兩大煙館的道契抵押給錢莊,貸款幾十萬大洋沒有問題。”

  “那就行了。”水生鬆了一口氣,“阿德哥,這煙土行不是什麽好生意,沒來由地把你卷進來。”

  木良衝水生眨了眨眼:“生意隻有大小,沒有好壞。水生,我看煙土這一行裏頭,最難搞的就是煙土運輸這個環節,有人搶,有人罰款,沒有通天的本事做不來,不過利潤也是最大。現在你天時地利人和,有這個本事,不如一鼓作氣,再開個運輸公司,專門運輸和批發煙土。到時候何止兩家煙館?全法租界的煙館都要找你進貨,還愁不賺錢麽?”

  水生聽了茅塞頓開:“阿德哥,你真不愧是赤腳財神!就這麽說定了,咱們倆一起幹他娘的!”

  “幹他娘的!”木良笑吟吟地說了一句。

  “哦,對了,我還有件事情,”水生從懷裏掏出交通銀行的支票遞給木良,“我想買下竹菊坊對門的房子,讓滾地龍和玻璃球住進去。英菊懷了孩子,這樣有個照顧。”

  木良拿起支票,見票麵金額是八百塊大洋,說道:

  “用不了這麽多。買你那套房子的時候,價格是六百塊大洋。竹菊坊弄堂太深,裏麵十幾套房子一直賣不出去。現在價格已經降到四百塊大洋了。你這錢能買兩套了。”

  “那就買兩套好了。”水生答道。

  “買兩套幹什麽?竹菊坊的房子買了自己住還可以,你想轉手再賣出去賺錢可就難了。”木良說。

  “我那個兄弟星火在馬思南路監獄坐牢。等他從監獄出來,住我隔壁房子豈不是正好?”

  木良點點頭,收起支票:“好。聽你的,就買兩套。我明天一早就去辦。”

  水生離開四明公所,又去小東門關帝廟找滾地龍和玻璃球。

  兩個人見了水生,登時喜出望外。

  滾地龍說道:“水生哥,我們哥倆那日見你和阿福叔還有莫老板一起抬棺材,回來就商量著要去給你聽差做事情。老天爺,可巧你就來了。我都想好了,從今日起要直腿站起來。我要學開汽車,以後給你當司機。”

  玻璃球說道:“水生哥,我要去學打槍,以後給你拎皮包,當保鏢。”

  水生聽了,笑得前仰後合:“你們倆說的猴年馬月的事情?還早著呢。眼下的事情是英菊懷上了。你們快去收拾收拾東西,跟我回去一起住。等我不在的時候,萬一英菊有事,你們幫我照顧她。”

  二人齊聲答道:“水生哥!反正我們哥倆是王八吃秤砣,鐵心跟定你了。你讓我們幹什麽都行。”

  水生笑道:“行。你們去收拾一下東西,我在這兒等著。”

  滾地龍指了指自己,又指指玻璃球。玻璃球揮了揮彈弓。二人齊聲說道:“有啥可收拾的?東西都在這兒呢!走吧,水生哥。”

  三個人哈哈大笑,離了關帝廟,回到竹菊坊。

  英菊給他們開了大門,滾地龍和玻璃球圍上去,嘴巴像抹了蜜一般,嫂子長嫂子短地一通叫,把英菊笑得合不攏嘴。

  穿過天井,剛走進廳堂,立刻聞到一股濃濃的燉肉香味,滾地龍和玻璃球不約而同地聳了聳鼻子,發出很大的聲響來。

  水生問道:“英菊!飯做得夠不夠吃?”

  英菊笑盈盈地說:“我猜他們會來,所以多燒了飯菜。放心吧,足夠你們吃的。”

  英菊叫他們三個坐在八仙桌旁,先去廚房端來一大壺酒,一大碗煮花生米,一大碗煮毛豆,放在桌上,說道:“你們先喝酒,我去炒菜。”

  水生他們便喝酒,用手剝花生和毛豆吃。

  過一會兒,英菊炒好了幾個菜端上來,最後端來一大盆百葉結紅燒肉,香氣撲鼻,把整個廳堂都熏得香噴噴的。

  玻璃球道:“嫂子!你這個紅燒肉做得,若是被神仙聞到了,肯定從天上下凡來吃,神仙都不要做了。”

  英菊笑得眼睛眯成一條縫:“這些兄弟裏頭,就你最會說個話。”

  再看滾地龍,悶著頭,一言不發,早已甩開了腮幫子,吃了個不亦樂乎。

  玻璃球見狀,慌忙對英菊說道:“嫂子,好聽的話等我以後慢慢說給你,否則肉都被滾地龍一個人吃光了。”忙不迭地揮舞筷子向紅燒肉發起了進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