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生在房間裏睡了一下午，一直睡到快天黑了才起來。

  吃了晚飯，閑來無事，想起早晨香竹跟他說的話，一個人悄悄地溜出莫家花園，到湖邊解下小船，搖櫓去了一樹桂花館。

  香竹果然閉門謝客，專門等他來呢。

  水生恭敬地給她鞠了個躬，然後端坐在椅子上，一臉恭敬地說道：“請香竹先生開始吧。”

  香竹於是給他說了全本三國的第一回：桃園三結義。

  ……

  這一回書結尾說道董卓因劉備、關羽、張飛三人是平頭百姓，甚為輕蔑，張飛氣得提刀入帳要殺董卓。

  香竹賣個關子：欲知董卓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水生正聽得如醉如癡，不由得心癢難禁，央求道：“香竹先生，你就行行好，告訴我董卓被殺了沒有？要不然我這一夜都睡不著覺了。”

  香竹撅著嘴道：“哪有你這樣聽書的？今日都說完了，明日說什麽？”她用手指指屋子裏新擺的洋式長沙發，“這個比椅子舒服多了，保你睡得著。”

  水生沒辦法，隻得憨憨地笑笑，說道：“那我還是明日來接著聽吧。謝謝香竹先生費心給我準備沙發。我們幾個兄弟都在呢，我想還是回去睡為好。”

  香竹也不留他，送他到了門口。

  連著幾日，水生天天晚上到一樹桂花館找香竹聽書，一直聽到呂布轅門射戟這一回。

  當天晚上聽完書回來，院子裏正碰上史同春和張釺。

  兩個人剛從祠堂回來，見到水生，說道：“水生，你跑哪裏去了。剛才師父四處找你。”

  水生慌忙問道：“師父找我啥事？”

  史同春說道：“明日上午給徐海元老爺子和樹棠大哥送殯。師父叫你去給徐海元老爺子抬棺材。”

  張釺眼珠子亂轉了幾下，說道：

  “水生兄弟，你別想歪了。這也沒什麽。主要是你的個子跟徐老爺子的大徒弟張英的個子差不多高。同春哥和我的個子都矮，要是去了一邊高一邊低，這棺材就沒辦法抬了。”

  “是。我明白，釺哥。”水生答道。

  “等送完了大殯，咱們直接去找楊永泰，接收眠雲閣和南誠信兩家煙館。完事就住那邊了。你有什麽要帶的東西，晚上收拾好，明天一早給朱貴，到時候他差人給咱們送過去。”史同春道。

  明天就要走了？水生心裏咯噔一下：明天晚上聽不成香竹先生說書了。

  第二天上午，青幫大字輩老頭子鐵臂徐海元和莫門大護法高樹棠出殯。

  先由普陀寺和尚作道場，念經超度。然後抬棺出殯。送殯隊伍共有六起：

  第一起旗幡燈燭，臨時找了苦力四十名舉幡抬燈；

  第二起鼓樂，雇了民間鼓樂手，還有幾個公共租界工部局樂隊的樂手，共二十名；

  第三起孝子，青幫各山門各堂口，披麻戴孝，共二十名；

  第四起靈柩，莫金生，簽子阿福，張英，水生，四人抬徐海元的棺材；史同春，張釺，小紹興，李阿大，四人抬高樹棠的棺材；

  第五起僧道，為普陀寺和尚和白雲寺的道人，共二十名；

  第六起青幫眾弟子，共六十名。

  送殯隊伍從公共租界徐海元的家裏出發，經外白度橋過蘇州河，進入法租界，沿愛沙尼亞路緩緩前行，浩浩蕩蕩綿延足有一裏地，如長蛇般蜿蜒行進，一路上震耳欲聾的音樂聲和誦經聲，密密匝匝的旗幡牌匾，一排排高高抬起的水果供桌，數不清的紙人紙馬，摩肩接踵的門徒，紛紛揚揚的紙錢猶如漫天雪花，簡直把全法租界的人都吸引到了愛沙尼亞路，站在馬路兩側，人擠人，人挨人，翹著腳看熱鬧，圍個水泄不通。

  英菊聽說青幫今日送大殯，早早地來到愛沙尼亞路，夾雜在人群中，睜大了眼睛在送殯隊伍裏尋找水生。

  她先是看見了簽子阿福，穿一身孝服，帶著一條腿的水晶墨鏡。當時一顆心猛地跳了起來。就在簽子阿福後麵，她看見了水生，也是一身孝服，高昂著頭，麵無表情地抬著棺材。

  倏地一下，水生走過去了，隻能看見他的背影。

  緊接著，第二口棺材抬過來，擋住了視線，她連水生的背影也看不見了。

  她拚命擠出了人群，小跑著往前趕，跑了一會兒，好不容易追上了，隔著無數個腦袋看見那個黑漆漆的棺材。再想擠進去，人群圍得跟鐵桶似的密不透風，哪裏還擠得進去？

  楊永泰在愛沙尼亞路看了青幫出殯，那等陣勢，那等氣焰，直把他嚇破了膽。

  回到家裏，一晚上沒有睡好覺，翻來覆去隻是琢磨莫金生那天在一洞天茶樓說的話：

  你的頭不是你的，等你辦完了這兩件事，才是你的。

  第一件事已經辦完了。他和董標一起，絞盡腦汁編排，誰先殺了誰，誰被誰殺了，誰又殺了誰，比較了無數方案，最後商定了一條合情合理的最終方案。先是在巡捕房，後在會審公堂，二人作為現場證人，口徑一致，證詞如出一轍，總算過了這道坎。

  剩下的事情比較棘手。轉讓眠雲閣和南誠信倒還容易些，反正道契已經落在他們手裏，自己補一個轉讓文書給那個顧水生就可以了。盆湯弄則不同，道契還在鬼臉彪叔兩個老婆手裏，莫金生要是耍流氓，出個蘿卜價錢要買人參，兩個老婆不肯賣，拿不到道契，那他就非死不可了。

  他心裏很清楚：會審公堂的事情完了，送殯的事情完了，莫金生馬上就會來找他辦第二件事。

  乖乖地等著他上門，硬著頭皮去辦事，是為上策。

  跟他耍滑頭是下策，除非自己活膩歪了，想死得快一些。

  青幫送殯第二天，楊永泰吃了早飯，穿好衣服，提著公文皮包，坐著黃包車早早地來到天平當，提心吊膽地呆在辦公室裏，等著閻王爺上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