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樹桂花館好漂亮的一幢建築，一串串紅燈籠從樓頂飛簷一直垂到地上，映得燈火輝煌。樓的兩側仿照霞飛路的洋人商店，立掛著招牌：一樹桂花館。招牌四邊和招牌上的字都鑲嵌了霓虹燈，五顏六色，閃閃爍爍不停，讓人看了眼花繚亂。

  莫金生他們的花船從莫家灣駛來，停靠在一樹桂花館。

  花四寶早在石頭平台上恭迎。

  身後一字排開站著四個一樹桂花館的頭牌妓女，綽號四大金剛，隨著花四寶的姓，名字中間都有個“香”字，按梅蘭竹菊排序。

  花四寶見老頭子的花船到了，啪啪啪，將一雙玉手拍得震天響，吩咐四大金剛道：“老頭子駕到，還不快去迎接？”

  四個妓女嘩啦一下子圍到船邊，千手觀音似的玉手一齊伸過去，白花花地一片，將莫金生扶著下了船，花團錦簇著往裏走。

  葉兆山和水生隨後下船。

  葉兆山歪著脖子緊走幾步跟上老頭子，甩開水生，不和他並排。

  花四寶讓過葉兆山，等水生過來，玉臂一伸挽起了他的胳膊，附耳說道：“水生兄弟，待會兒我讓花香竹陪你坐，但你心裏要想著我。可別讓那小蹄子迷瞎了眼睛，以後不認得你花四姐。”

  水生不敢搭腔，隻是嘿嘿笑了兩聲。

  眾人湧進廳堂。當中一張大圓桌，桌上擺著幾碟涼菜、水果，還有兩壇桂花陳酒。

  花四寶鬆開水生的胳膊，飄蕩過去，安排莫金生坐了上首，讓花香梅和花香菊一左一右陪著他。左邊葉兆山，讓花香蘭陪著。右邊水生，讓花香竹陪著。她自己坐在下首，與莫金生麵對麵。

  大茶壺老張將酒杯斟滿桂花陳酒。

  莫金生感慨一聲道：“我今日險些喝不成這杯酒了。”端起酒杯來，向水生一舉：“水生，咱倆喝一杯。”

  水生慌忙站起來，端著酒杯，高舉過頭：“師父，我敬你。”說完一口幹了。

  莫金生也一口幹了杯中酒，放下酒杯，瞥見葉兆山在一旁端起酒杯，猜他是要敬酒，心裏邊好不耐煩，便對花四寶說道：

  “四寶，今日你做監酒官。哪個該敬酒，哪個不該敬酒，哪個該喝酒，哪個不該喝酒，都要聽你號令。哪個不從，罰酒三杯。”

  葉兆山聽了這話，手舉著酒杯僵在那裏，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的。

  花四寶挑了挑眉毛，拖長了聲音說道：“老頭子，聽監酒官號令，你和香梅喝一杯舌頭酒。”

  “遵命。”莫金生應了一句，摟住身邊的花香梅，不由分說，先親了個嘴，口對口跟她飲了一杯。

  旁邊的花香菊把嘴巴撅起來好高，嗔道：“老頭子，憑啥你隻跟她喝酒，不跟我喝酒？”

  莫金生連忙伸手過去把花香菊摟住，含了一口酒，與她咋咋親了個嘴，連舌頭帶酒送進去。

  花四寶在這邊看了，用筷子啪地一敲酒杯：“老頭子！監酒官要你跟香梅喝酒，哪個要你和香菊喝酒來？”

  莫金生一怔，摸了摸大光頭，笑道：“哎呀！是我犯規了。你說咋辦吧，監酒官，隨你處置。”

  “罰酒三杯。”花四寶說。

  “遵命。”莫金生於是連喝了三杯酒。

  葉兆山離了椅子，側身子繞過花香蘭，走過去湊在水生耳邊說道：“水生兄弟，我有話問你。”

  水生坐直了身子，答道：“是，兆山大哥。”

  “我剛才聽師父說鬼臉彪叔在茶樓一個勁兒地咳嗽，還叫你削梨給他吃來。你說他是裝病，還是真病？”

  水生正不知如何回答，花四寶突然橫出一句話來，對著花香蘭說道：

  “香蘭，你怎麽陪得兆山大哥？坐都坐不住？還淨說些沒頭沒腦的話。罰你跟他喝個舌頭酒。”

  花香蘭立刻拉葉兆山回來，按在椅子上。倒了兩杯酒，一杯拿在手裏，一杯給他，胳膊纏在一起，嘴湊過去。

  葉兆山因為練金鍾罩武功，從不近女色，歪著脖子不肯喝。被莫金生看見了，衝他嚷了一嗓子：

  “兆山！監酒官的號令你都敢不聽，意欲何為啊？”

  葉兆山沒辦法，隻得皺著眉頭，聽任花香蘭噙著一口酒跟他親嘴，用舌頭把酒灌進去，臉立刻漲得通紅。

  莫金生哈哈大笑，轉頭對花四寶說道：“四寶？今天怎麽回事？喝了半天也沒聽見有人唱曲？”

  花四寶指著花香竹答道：“老頭子，金嗓子在這裏。你想聽什麽，直接跟她講嘛，幹嘛要從我這裏繞一圈？”

  “你沒見她那雙眼睛？把水生盯得快冒煙了。我說話她聽得見麽？四寶，你跟她講，唱一段《大江東去》，別說是我要聽，就說水生今日頭一次來，要她唱給水生聽。”

  花香竹看著莫金生，撇著嘴說道：“要是唱給水生哥聽的話，待會兒我們回屋裏，慢慢地唱個夠，幹嘛要在這兒唱？”

  莫金生被她說得無言以對，用手摸了摸光頭，哈哈大笑：“那我要是想聽咋辦？莫不是要我鑽你床底下去聽？到時候聽不到大江東去，卻聽到了別的咋辦？”

  花香竹“噗嗤”一聲笑了，當下站起身來，讓大茶壺給她拿來琵琶，找個凳子坐下，調了調音，撥動琴弦，舒展歌喉，唱了一曲彈詞開篇《大江東去》：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白發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琵琶鏗鏘，歌聲高亢，一首《大江東去》唱得蕩氣回腸，餘音嫋嫋，觸動了莫金生的心弦，不由得長籲了一口氣。

  再看水生，睜大了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花香竹看。

  莫金生見他癡呆呆的樣子，向花香竹說道：“香竹，你看看你的水生哥，魂都被你唱沒了。快帶他回你屋去，慢慢地給他唱吧。”

  花四寶連忙接著莫金生的話茬說道：“時候不早了，大家也都散了吧。”

  花四寶帶著花香梅和花香菊簇擁著莫金生離了廳堂。

  葉兆山被花香蘭挽著去了她房間，隻喝了一杯茶，推脫還有事情，兀自走了。

  花香竹拉著水生回到自己屋裏，在廳堂坐下，給水生倒杯茶來。

  水生喝了茶，酒還未醒，借著酒勁，將眼睛隻顧在花香竹臉上看：一張鵝蛋臉，淡淡的眉毛，細長的眼睛，皮膚如瓷器般光滑潔白，越看越覺得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味道。他忍不住伸手去拉她胳膊，一下兩下都沒抓住。

  花香竹扭著身體，湊過去跟他親了個嘴，然後倏地離開，坐在他對麵的椅子上，說道：

  “水生哥，你可能有所不知，我們這一樹桂花館，是法租界獨一份的‘書寓’。我們四大金剛雖是妓女，但是客人都叫我們先生。我們隻陪客不陪睡，除非……”

  “除非哪個？”水生問道。

  “除非他是老頭子。”

  水生聞言，當即驚出一身冷汗，酒醒了大半，說道：“香竹先生，我不知道規矩，見諒。我這就走。”

  他說完起身要走，卻被香竹一把拉住：“老頭子叫我回屋來給你唱曲，你屁股沒坐熱就走了，想讓他明日剝了我的皮還是怎的？”

  水生隻得又坐下了。

  “水生哥，你要聽啥曲盡管說，我唱給你聽。”

  水生搔了搔頭：“我哪裏懂得聽什麽曲？統共去才過幾回書場，聽過說書的講三國。”

  香竹想了想，說道：“水生哥，不如我給你說一回三國吧？《煮酒論英雄》如何？”

  “遵命。”水生學著莫金生剛才的樣子回答。

  香主噗嗤一聲笑了，當下左手右手一拍，啪地一聲，當作驚堂木，為水生說了一回三國長書《煮酒論英雄》：

  說劉備胸懷大誌，時運不濟，依附於曹操，每日隻在園中親自澆水種菜，以迷惑曹操。

  曹操探訪，與他煮酒論英雄。劉備支支吾吾，說了一大堆人名字搪塞，卻被曹操一指點破道：今天下之英雄，唯有你和我。

  劉備當時嚇得筷子都掉了，幸好天空打個響雷，裝作被雷聲嚇破了膽，這才瞞過曹操。

  劉備世之英雄，可比龍之為物。龍能大能小，能升能隱。大則興雲吐霧，小則隱介藏行。升則飛騰於宇宙之間，隱則潛伏於波濤之內。

  水生聽完，怔愣半晌，下意識地說道：“香竹先生，我不知怎麽的，聽你說書跟別人不一樣，我一下子明白了許多事情，好像字字句句都是專門說給我聽的。”

  香竹心道：傻子。我就是專門說給你聽的。嘴上卻說：“那你以後常來，我把全本的三國說給你聽。”

  “好。我以後一定常來聽香竹先生說書，”水生說道，“現在我該走了。”

  “等一下，”香竹攔住他，“我出去看看老頭子走了沒有。”

  香竹出了屋，過了一會兒回來，小聲對水生說：“老頭子沒走，睡下了。你也不能走了，就睡我這裏吧。”

  當晚，香竹進裏間臥室睡覺。

  水生就在外麵廳堂，拉幾把椅子拚在一起，和衣睡了一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