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法式彈簧床
作者:個三花老凸      更新:2022-06-17 04:24      字數:3697
  虞裁縫鋪門口的幌子已經摘下來,因為老虞心絞痛病犯得厲害,根本無法下地幹活。他每日三餐隻吃摻了大煙殼煮的米粥,跟他的兒子、老婆一樣,恐怕離死期不遠了。

  雖然停了買賣,店門卻大開著。英菊坐在店鋪裏邊,手裏做些針線活,頭時不時地抬起來向外望望,像是在等什麽人。

  那天從四明公所回來,她哭著跟木良說水生的傷好了,人卻不見了,是不是被巡捕房抓了去?木良趕緊托人去打聽,回話說巡捕房沒有抓到什麽逃犯叫顧水生的。

  難道是被瘦蟑螂抓走了?英菊慌忙去找簽子阿福問。

  簽子阿福看她著急的樣子,擔心她尋不見水生弄出什麽事情來,悄悄對她說:“我聽人說見過水生,好像在一條貨船上做工呢。你回去踏踏實實等著吧。一有消息,我第一個就去告訴你。”

  英菊從簽子阿福說話的口氣中聽出來:水生還活著。

  她願意相信簽子阿福的話。上一次簽子阿福叫她去關帝廟,她就去關帝廟,結果找到了水生。這次讓她等,她就等,應該就能等到水生。

  傍晚時分,虞裁縫鋪走進來一個顧客,高個子,白布對襟褂子,黑燈籠褲,紮著綁腿,一雙黑布鞋,頭戴一頂硬邊禮帽,鼻梁子上架一副墨鏡,遮住半邊臉。

  “你有啥事體?”英菊抬頭說道,“我們鋪子現在歇業,不給人做衣裳了。你去別處看看吧。”

  那人摘下墨鏡,咧開嘴,衝她笑了笑。

  水生!

  英菊感到一陣暈眩,手中的針線活掉到地上,張大了嘴巴,喉嚨像被人卡住了似的,發不出一點兒聲音來。

  水生蹲下身,湊近了,輕輕叫了聲:“英菊。”

  英菊哇地一聲哭出來。

  水生慌忙用手捂住她的嘴,“小點聲”,伸腳一蹬,把門關上。

  英菊一口咬住了水生的手,嗚嗚地抽泣著:“冤家!你那天一晃就沒了人影,連個招呼都不打,好狠心。到底是咋回事?去了哪裏?”

  “我在棺材裏麵隻擔心一件事:就是連累了你。所以我就去找阿福叔想辦法。正好十六鋪碼頭有家貨棧要去三叉港運貨,托阿福叔幫著找人。我正好就是從三叉港來的。所以阿福叔帶我去跟他們一說,他們就留下我了。隻是當時走得急,沒來得及跟你打招呼。”

  英菊沒有答話,隻是撲簌簌往下掉眼淚。

  水生湊過去,對著她的耳朵說:“走!跟我去四明公所,回咱們的棺材屋裏睡一覺。”

  英菊搖搖頭。

  “咋啦?”

  英菊渾身發軟,扶著水生的肩膀從椅子上站起來,說道:“阿德哥幫你買了套石庫門房子,在竹菊坊。咱們去那裏吧。我去拿鑰匙。”

  英菊拿了竹菊坊石庫門房子的鑰匙,和水生一起離了虞裁縫鋪。

  二人低著頭,隻顧往前走,生怕被人看見,徑直出了鹹瓜街,穿過虞家木橋。

  橋頭有幾輛黃包車在等著載客。

  水生說道:“咱們坐車去吧。”

  英菊瞪大了眼睛:“花那冤枉錢做啥?”

  水生說:“我想快點兒去。”

  不由分說,拉了英菊的手,一起上了輛黃包車,對車夫說道:“去竹菊坊。”

  車夫見車上坐了兩個人,抬高了價碼:“四角錢。”

  水生點點頭:“好說。快走吧。”車夫拉起黃包車,飛奔而去。

  黃包車到了高乃依路,在竹菊坊過街樓停下。

  水生和英菊下了車,付了車錢。

  英菊帶著水生從過街樓進去,一直往裏走。弄堂兩邊都是一模一樣的石庫門房子,黑漆木門,石頭門框和門楣上雕著菊花竹子圖案。

  水生問道:“到底哪個是啊?這裏的房子全都長得一個模樣。有門牌號沒有?你別搞錯了門。”

  英菊頭也不回地答道:“錯不了。你的房子在最裏麵。”二人來到弄堂盡頭,左手石庫門房子就是水生的了。

  英菊掏出鑰匙,打開鎖,推門進去。水生跟在後麵。一個小天井,青磚鋪地,上麵落了一層塵土。

  二人穿過小天井,進了廳堂。裏麵孤零零地擺放一套法式沙發,模樣怪裏怪氣的。

  水生關了門,從後麵一把抱住英菊。

  英菊渾身一顫,轉過身來,踮起腳,將嘴唇往上湊:“冤家!你想死我了。”

  英菊個子小,水生索性將她抱起來。

  英菊的胳膊纏住水生的脖子,氣喘籲籲地說:“上樓去。樓上有床。”

  水生一刻也不願意分開,就這樣抱著她,走上木樓梯,來到二樓。

  有兩個門。英菊指了指:“那個門,裏麵有床。”

  水生用腳把門踢開,抱著英菊進去。果然有張洋式鐵床,雕花的床頭,模樣也是怪裏怪氣的。水生把英菊放在床上,身體卻忽悠一下,被床向上彈了一彈。

  “咋回事?”水生納悶道。

  英菊說:“這床墊子裏麵有彈簧。”

  英菊仿佛在水裏似的,身體陷下去,然後再浮上來。她感覺飛了起來,渾身上下被幸福充盈著,仿佛又回到了四明公所的那些日子。

  她想起了那一天,水生像是斷了線的風箏,隨風而去。自己手裏兀自攥著線,拉到頭卻是空的,什麽也沒有。

  她整日坐在裁縫鋪裏,眼睛望著門外,等待著奇跡發生,等待水生突然出現在麵前。

  今天,奇跡真的出現了。水生驀然闖了回來,將幸福帶給她。

  英菊的眼淚熱熱的,一滴一滴,落在水生的胸脯上,透過皮膚鑽進水生的身體,令他幸福地一陣陣顫抖。她的臉紅紅的,像發燒似的滾燙,貼在水生臉上,喃喃地說:“冤家,謝天謝地,你終於回來了。”

  兩個人穿好衣服。英菊拉著水生在房子裏轉了轉,看看這裏,又看看那裏,不住嘴地說這裏還要放個櫃子,那裏還要放張桌子,我這些年也攢下了幾個私房錢,過幾天咱們一起去買,等等等等,一副歡天喜地的樣子。

  轉了一圈下來,水生說:“我餓了。”

  “廚房還沒安灶台,做不了飯。要不我去弄堂口買些吃的回來吧?”英菊道。

  “好。多買些。我餓壞了。”

  二人下了樓,來到廳堂。

  水生坐在法式沙發上。英菊盯著水生道:“你乖乖地坐著,哪裏也不許去。”

  水生點頭:“好。我在這裏等著。”

  英菊一腳剛邁出去,觸了電似的又返回來:“我回來的時候你還會在麽?”

  水生點頭:“在。當然在。”

  “你保證?”

  “我保證。快去吧,待會兒我該餓扁了。”

  英菊一步三回頭,出了竹菊坊弄堂,街上找了個攤子,買了些燒餅和鹹肉、糟鴨,捧了一大包,回來進得廳堂,見水生果然坐在沙發上,一動沒有動過,鼻子一酸,差點又哭一場。

  房裏還沒有桌子,兩人就坐在法式沙發上吃了飯。

  吃完飯,水生從懷裏掏出那張交通銀行的支票,遞給英菊:

  “英菊,我實話跟你說吧,那天我從四明公所出來,是找阿福叔做個引薦,拜了大字輩的老頭子莫金生做師父,在他的貨棧跟著做些生意。這是上一次跑買賣掙的錢,八百塊大洋,你先幫我存著。”

  英菊一見這麽多錢,唬得眼睛大大的:“你拜了巡捕房探長莫金生的山門?”

  “沒錯。回頭你跟阿德哥說一聲,讓他也放心吧。往後巡捕房、瘦蟑螂再也不會來找麻煩了。”水生又拉住英菊的手,“走,跟我上樓去。”

  “幹啥?”

  “那個彈簧床蠻不賴。我還要在上麵顛騰顛騰。”

  事畢,水生看時間差不多了,穿好衣服下地,對英菊說:“我今天還有事情,要回去客棧一趟。明天晚上回來。”

  “什麽?”英菊覺得仿佛天都要塌下來了,連忙滾下床來,一把抱住水生的腿,“你剛回來沒一會兒,就又要走?你不曉得我等你等得心都要碎了?不行。我不讓你走。”

  水生抽了抽腿,被抱得死死的,動也動不得,低下身來,摸摸英菊的臉,說道:“我不是跟你說了麽?我有事情要做。明天晚上一準回來。”

  英菊搖搖頭:“我不讓你走。”

  水生焦躁起來,嚷道:“我有事情要做!你懂不懂?”

  英菊隻是死命抱住水生的腿不放。

  水生蹲下去,攥住她的手腕,費了好大力氣,才把她的胳膊掰開,整個人抱起來,扔到床上,嗬斥道:“別胡鬧了。”然後轉身就走。

  出了屋門,剛走到樓梯口,猛然聽到英菊在屋裏撕心裂肺地喊一句:“水生!你要是走,我就死給你看。”

  慌忙扭身跑回屋,見英菊跪在床上,手裏拿著不知從哪裏來的剪刀,用刀尖指著自己的喉嚨。

  水生被嚇了一跳,定了定神,笑道:“跟你開個玩笑。你到當真起來。”說完笑嗬嗬地走到床邊,一屁股坐下。

  英菊不知是真是假,拿眼睛盯著他看。

  水生理都不理她,索性脫了鞋,往床上一躺,給了她一個後背。可能是累了,一會兒就打起了鼾。

  鼾聲猶如美妙動聽的音樂,把英菊聽得心都醉了。

  那把剪刀是她上一次來看房的時候帶著防身用的,摸彈簧床的時候順手放在床頭櫃子上,走得時候忘了拿,剛才情急之中,一下子想起來。

  她把剪刀放回到床頭櫃子上,貼著水生的身體躺下來,美美地聽著他的鼾聲,自言自語道:“還以為你真的要走呢。嚇死我了。”

  水生翻身過來,麵朝向她,睡夢中一把將她摟入懷裏。她像隻貓似的,在水生的懷抱中蜷著身體,感覺異常溫暖。水生的胳膊動了動,粗糙的大手翻落在她臉上,像砂紙似地磨得她臉皮生疼。這種感覺很美妙。她幸福地閉上了眼睛。

  突然,水生的大手從她臉上滑下去,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將頭湊過去,麵部扭曲,變得猙獰可怕,狠狠地說:

  “我讓你跟著我是為了讓你享福,不是要你死。曉得不?”

  水生把手鬆開,讓她喘過一口氣來,問道:“聽明白了麽?”

  英菊顫聲答道:“我明白。我知道錯了。”

  水生一腳踢翻了床頭櫃,上麵的剪刀不知滾落到什麽地方去了。

  “以後永遠不要拿剪刀威脅我。聽明白了麽?”

  “我明白。我知道錯了。”

  水生摸了摸她的脖子,然後輕輕拍拍她,臉上的表情重新變得柔和起來:“我有事情必須要走。明天晚上回來。”

  “我曉得了。你去吧。我就呆在這裏等你。等你回來。”

  “好。”

  水生下地,穿上鞋,頭也不回地走了。

  這是命運的安排,他心裏很清楚。

  明天,他必須要去一洞天。無論結果是死還是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