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蛟龍出海
作者:個三花老凸      更新:2022-06-17 04:24      字數:3663
  從糞碼頭回來第二天,水生和李阿大一起去了一趟陳記煤鋪。

  鄭夥計知道巡捕房正通緝水生,登時嚇得臉都白了。

  水生拍拍他的肩膀,說道:“老鄭,勞煩你去老虎灶的柴房看看,劈柴堆上有我的兩樣東西:一根纜繩,一把水果刀。你去幫我取來。我也不進去,就在門口等著。”

  鄭夥計一個人照顧煤鋪的生意,根本忙乎不過來,早就不燒老虎灶了,那柴房他壓根兒沒進去過。聽了水生的話,他一步三回頭,戰戰兢兢地去老虎灶柴房裏麵,在木頭堆上找了找,果然找到一根纜繩,一把水果刀,捧著出來,回到煤鋪大門口遞給水生:

  “是這兩樣東西麽?”

  水生接過去,摸了摸兩樣寶貝,將荷蘭海盜牌水果刀別在腰裏,纜繩纏成一團,搭在肩上,然後對鄭夥計說道:

  “老鄭,若是有人問起來,你自然說是沒見過我了。”

  鄭夥計連聲應諾道:“是!是!那是自然。”

  水生拍拍鄭夥計的肩膀,道聲謝謝,與李阿大一起揚長而去。

  轉眼到了禮拜五。

  高樹棠,水生,李阿大,乘著江劃子來到泥螺浜糞碼頭,停在像上次一樣的位置上。

  揚州瑁瑁船駛過來了。

  李阿大向河中撒一網下去。

  水生脫了衣裳,手裏拿著纜繩,悄悄地滑進河裏。

  早春的河水涼咧咧的,把他激出一身雞皮疙瘩。他從水裏探出頭來看,見打頭的瑁瑁船已經在糞碼頭停靠,其餘的船依次停在後麵。他重新潛進水裏,向最後一條瑁瑁船遊過去。

  來到跟前,腳下踩著水,半個身子冒出來,瞅準了船夫,將手中的纜繩嗖地扔過去,正套在船夫的脖子上,手向後一拉,撲通一聲,船夫應聲落入水中。

  水生兩下子遊到船邊,雙手抓住船幫,先蕩了兩下,然後猛地用力,拚命往下一按,身體躥出水麵多高,猶如河裏掀起一個大浪,一下子便把瑁瑁船掀了個底朝天。

  他一猛子紮進河裏,河底下找到船夫,不知是死是活,過去解開他脖子上的纜繩,收起來。再去找掉下來的貨箱,一共八箱。

  他抱起一箱,潛水遊到江劃子底下,放到漁網裏麵,拽了拽。

  船上的李阿大一直攥著漁網繩子,感覺到繩子動了,連忙將網拉上來。

  高樹棠過去,將漁網裏貨箱拿了,放到船艙裏。

  水生露出頭來,換一口氣,再鑽入河裏去撈其餘的貨箱。

  瑁瑁船隊那邊,其他的船夫不曉得後麵的船發生了什麽事,怎麽會突然翻了?大聲地嚷嚷著什麽。

  有兩個船夫脫了衣裳,跳進河裏,紮了幾個猛子,水太涼,凍得臉都紫了,什麽也沒找著,渾身打著哆嗦,又重新上了船。

  河底下,水生一趟一趟地潛水搬運貨箱。船上麵,李阿大一網一網地捕撈四方形狀的怪魚。艙裏麵,高樹棠一箱一箱地將方塊魚碼放整齊。

  “扯風。”高樹棠一聲令下,江劃子滿載著八箱方塊魚返航。

  水生不願意上船,就泅在水裏,壁虎似的貼著江劃子船底,順流而下。

  江劃子回到十六鋪碼頭,岸邊尋個空位,插進去停好,拴了纜繩。

  李阿大找來兩個苦力,推著兩輛江北車,載了貨箱,回到和豐祥貨棧。打發走了苦力,三人一起把貨箱搬進高樹棠屋裏,塞在床底下。

  高樹棠看時候不早了,對水生和李阿大說道:“你們叫些東西來吃吧。我還要去一趟一樹桂花館。花四姐有兩個兄弟介紹給咱們,現在正好派上用場。”說完先去了。

  李阿大到外麵叫了一個餛飩小販,挑著擔子進到貨棧,給他們煮一鍋餛飩。李阿大和水生餓了,先拿了小販的燒餅,一手兩個,三下兩下吃下肚。等餛飩煮好了,每人又吃了三碗餛飩,這才吃飽。李阿大給小販算了帳,打發走了。

  高樹棠回來貨棧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他把水生和李阿大叫到廳堂裏,給他們介紹新來的兩個兄弟:

  一個叫張釺。小個子,長著棗核似的一個腦袋,一雙小眼睛沒事總是滴溜亂轉。他有一門好手藝,專門給法租界的各個大煙館修理煙具。煙槍、煙燈、煙釺子,不好使了,經他一拾掇,跟新的一樣。隻不過有個小偷小摸的毛病,看見好東西總忍不住要偷,甭管是煙館的還是顧客的。結果有一次在南誠信大煙館被人發現,打個半死扔了出來。

  另一個是小紹興。小白臉,一笑兩個酒窩,做一手好的紹興白斬雞。小紹興的買賣做得紅火,結果被人盯上了,有幾個人連著幾天買他的白斬雞吃,突然有一天吃壞了肚子,上吐下瀉,發高燒,一個個倒臥在他的攤子前麵哎呦呦地叫著要死,結果訛詐了他一大筆錢,才算完事。小紹興嚇破了膽,再也不敢賣白斬雞了。

  兩個人經人介紹,去一樹桂花館投奔花四寶,拜了山門,當個大茶壺混日子。老鴇花四寶知道高樹棠的三堂口要做新生意,就把他們兩個推薦給高樹棠。高樹棠當時沒叫他們過來,是因為暫時還沒有用場。今天在糞碼頭搶了八箱貨回來,他們兩個就能派上用場了。

  一宿無話。

  第二天吃過早飯,高樹棠從貨箱裏拿了兩包貨出來,黑乎乎的,四四方方,放在八仙桌上,問道:“有誰認得這玩意?”

  張釺是個行家,驚呼一聲:“大土!”

  原來上海灘的煙土中,品質最高、價格最昂的是鄭恰記洋行獨家經銷的英國煙土,被煙鬼們稱為“大土”。雲南產的“雲土”,四川產的“川土”,是為二等貨。最次等的為熱河產的煙土,因顏色不正,有些發紅,俗稱“紅土”。

  高樹棠問張釺:“張釺兄弟,這是我們昨日搶來的大土。你法租界煙館門路最熟,你說說,咱們賣給哪家好呢?”

  張釺有意露一手給高樹棠看,答道:

  “樹棠大哥,這等貨色的大土,法租界隻有南誠信和眠雲閣這兩家大煙館才尋的見。其他的煙館,即使賣的是真正的大土,也沒有人相信。大土隻能賣給南誠信和眠雲閣,沒辦法賣給別的煙館。隻不過,這大土是咱們搶來的,就不能賣給南誠信和眠雲閣了。”

  小紹興在一旁皺起眉頭:“張釺,你這繞來繞去地,把我都繞糊塗了。一會兒隻能賣給南誠信和眠雲閣,一會兒又不能賣給南誠信和眠雲閣,到底咋回事?”

  “就比如說咱們偷了張財主女兒的耳環,轉手去賣給張財主老婆,那還不被人一眼看穿,當時便捉了?”張釺解釋道。

  高樹棠微微一笑,覺得他的比喻倒是貼切,說道:“張釺兄弟,果然是行家。別賣關子了,你就直說了吧,這煙土賣給誰?”

  “樹棠大哥,整個法租界隻有一個人敢買這搶來的煙土——花煙巷的瘦蟑螂。”

  水生聽到瘦蟑螂的名字,心裏突突地跳了兩下,抬起頭來盯著高樹棠看。

  高樹棠說道:“既然如此,那你就和小紹興一起,帶上這兩包大土去找瘦蟑螂吧。給他看看成色,告訴他我們一共有八箱貨,請他開個價。”

  “是。”張釺和小紹興應道。

  “樹棠大哥,我也要去。”水生說。

  高樹棠看了看水生:“你不能去。”

  張釺和小紹興揣起煙土先去了。

  水生沉著臉坐在椅子上,一言不發。

  高樹棠過去拍拍他的肩膀,說道:

  “我不讓你去,是怕你待會兒見了瘦蟑螂,一時按不住火,手裏的纜繩一不留神飛出去,套在他的脖子上,一拽,那咱們這生意就做不成了。水生兄弟,在上海灘這個江湖裏,瘦蟑螂連條魚都算不上,不過是隻蝦米。咱們要殺瘦蟑螂,就如同撚死一隻臭蟲一樣,易如反掌。可是現在不能殺,咱們得留著他。你再耐心等等吧。”

  “為啥現在不能殺他?”

  “因為他有用。”高樹棠道,“等他的花煙巷大張旗鼓賣起大土來,鬼臉彪叔就能猜出來是瘦蟑螂搶了他的大土。這是一招移花接木之計。你現在把他殺了,咱們找誰來背這個黑鍋呢?”

  水生沉默不語。

  高樹棠接著說道:“水生兄弟,這世上,有的人你看他一眼都嫌煩,卻要跟他一起做事情。有的人你非殺不可,卻要留他一條性命。為什麽呢?原因很簡單:因為他們有用。這個道理你必須要明白!否則你日後怎麽做這三堂口的香主大哥?”

  水生被高樹棠的話嚇了一跳,睜大眼睛看他,根本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樹棠大哥,你說啥呢?我聽不明白。”

  “水生,”高樹棠在他對麵坐下來,淡淡地說道,“你眼下還沒有入幫拜山門,有些話我本來不應該對你講的,現在話說到這份上,我索性告訴你了吧。

  我是莫門的大護法,喜歡舞槍弄棒,不喜歡做買賣。老頭子開這個三堂口做煙土生意,手上沒有合適的人選,隻好讓我先頂著做這個香主大哥。等有了合適的人,我就把三堂**給他,回莫家灣接著做莫門大護法。

  你明白了吧?我找你來不是要你當小弟的。簽子阿福保舉你做這三堂口香主大哥。咱們一起搶了一次大土,我就知道簽子阿福沒有看錯人。我不妨現在就把莫門的規矩告訴你,讓你好有個準備。

  在莫門裏,每個堂口的香主大哥都有自己的買賣,比如一堂口的兆山哥,他的買賣是裕昌隆賭場;比如二堂口的花四姐,她的買賣是一樹桂花館;等你做了三堂口的香主大哥,你的買賣就是煙土。眼下你隻有八箱搶來的大土,不用急,日後你慢慢地就會有自己的產業。

  這些買賣、產業,既不是莫門的,也不是老頭子的,都是你們香主大哥私人名下的。你們買賣做的好,自然就多賺錢,買賣做的不好,自然就賺不到錢。賺錢不賺錢,全靠你們自己。

  你們若是賺到了錢,逢年過節的時候,要給老頭子送一份孝禮,進一份孝心,錢多錢少你們自己看著辦。

  老頭子萬一有急事需要用錢,隻要他開口,你們就要想盡一切辦法給老頭子湊上,絕對不許拖延、推脫,哪個敢違背,我這個莫門大護法就要替老頭子執行家法,輕則關進地牢,重則三刀六洞。你聽明白了麽?水生?”

  “我聽明白了。樹棠大哥。”水生答道。

  “我把話先說到這兒,你聽完了就爛在肚子裏麵吧。”高樹棠道,“水生,你這三堂口香主大哥做的成做不成,還要看你的造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