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棺材
作者:個三花老凸      更新:2022-06-17 04:24      字數:5017
  初四下午,木良從寧波老家提前回來了。

  因為大膽吃進那批鏽蝕的法國顏料,瑞康顏料號的小虞老板的名聲在寧波人圈子裏傳開了。上海甬幫同鄉會會長虞澄海見木良年紀不大,做起生意來卻沉穩和老辣,而且又懂法文和英文,簡直是甬幫中一等一的人才,對他青眼有加,特別請他作了同鄉會理事,跟著自己處理上海甬幫的事務。

  就在這個年前,虞澄海叫來木良,對他說道:“今年過年,你回家陪老母吃了年夜飯,拜了年,早些回來。大年初五,你和我一起,帶著甬幫的大小商鋪,作法事接五路財神。”虞澄海顯然是把木良當成自己的繼承人了。

  木良回到瑞康號,放下行李,提了兩袋年糕和湯圓。先到虞裁縫屋裏,送了一袋,說了些過年的吉利話。

  看虞裁縫神情恍惚,吞吞吐吐好像有什麽重要的事情要說,便對他說:“老虞,我今日剛回來,馬上還要去給虞會長拜年,商量明天接路神的事情。你有什麽事情等我忙過這一陣子再說不遲。”

  從虞裁縫屋裏出來,再去英菊屋,見大門關得緊緊的,便在門口喊了聲:“英菊!是我阿德。你在屋裏嗎?”

  門開了,英菊一句話不說,上前拉住他的衣袖,把他拽進了屋裏。

  兩個炭火盆一直沒有熄過,烤得小屋裏麵溫暖如春。木良從外麵乍一進來,被熱氣頂了一下,不由得咳嗽了兩聲。

  “水生!阿德哥來了。”

  水生側過頭來向外看,驚喜地叫了聲“阿德哥”。

  木良這才看見原來水生趴在英菊的床上,不由得微微皺起眉頭,心道:怪不得老虞剛才吞吞吐吐的,原來是出了這個事情。水生和英菊兩個偷偷要好他是知道的,不關他的事,他裝作沒看見。不過這等大模大樣地住在一起,多少有些不像話。

  木良正待開口說些什麽,卻被英菊一把拉到床邊,將水生的後背指給他看。木良大驚失色,手中的一袋年糕湯圓掉在地上,著急地問道:

  “咋回事?”

  英菊便將事情的經過跟他說了一遍。

  木良一聲不響地聽完,思索片刻,說道:“水生,他們把你扔到土地廟的時候,阿芸還沒有上吊呢。後來阿芸上吊死了,事情就麻煩了。所以他們才栽贓你和劉星火。巡捕房抓走了劉星火,肯定也在抓你呢……”他掏出懷表看了看,“虞會長那邊還等著我呢,我必須馬上去一趟。你們兩個不要慌,等我回來,咱們再一起想辦法。”

  結果這一去就是大半天,直到吃過晚飯才回來。

  “我今天辦完了事,找人打聽了一下。會審公堂審了案子,劉星火是主犯,判坐牢兩年四個月。水生是從犯,巡捕房正在全城通緝,要捉拿歸案。這裏太危險了,咱們快收拾收拾,現在就走,換個地方躲起來。”

  英菊被木良的一番話嚇得麵色慘白,顫著嗓子問:“去哪裏呢?”

  “四明公所。”木良答道。

  木良和英菊將水生抬上獨輪車,蓋上兩層棉被。依舊用布單子將腿綁縛起來,把蛟龍出海花紋的石柱固定在車上保持平衡。四明公所在法租界的最北麵,路上足足走了個把小時,到四明公所的時候,已經半夜了。

  木良砸了好半天門,看門人葉老伯才出來把門打開,將手中提著的燈籠舉了舉,照見來人是木良,說道:“原來是虞董事,三更半夜的,出了啥事?”

  木良指了指身後的英菊和獨輪車,答道:

  “我們隔壁的虞裁縫家的,過年從鄉下來個窮親戚,不知患了啥病,長了一後背的水皰,還發高燒。我今天剛回來,怕他是傳染病,就連夜把他們帶到這兒來了。”

  “水皰?別不是天花吧?”葉老伯戰戰兢兢起來。

  “誰知道呢?”木良一臉憂心忡忡的表情,“我帶他們去後麵找口棺材,把病人放進去,看他能不能捱過今夜。要是明天死了,直接釘上蓋子,運回鄉下去。要是不死,過兩日再找先生看看。”

  葉老伯恐怕被傳染,用燈籠晃了晃,見獨輪車上的病人用棉被裹得嚴嚴實實,心裏這才踏實一些,連忙閃在一旁,讓出道來,說道:“你快帶他們進去吧。虞理事,我這兩天感冒,渾身一陣陣地發冷,就不陪你們了。”

  “這個不妨,我帶他們進去就是了。”木良說道,“真是麻煩你了,葉老伯,快回屋睡覺去吧。”

  四明公所是甬幫同鄉會的資產,占地極廣,三個大院落。

  一進是座五開間的大殿,為上海寧波人的靈堂,供奉著祖宗牌位,點著長明燈,即使在半夜也是燈火輝煌。

  繞過靈堂,來到第二進院落,正中一幢二層木樓,是甬幫同鄉和族人開會、議事、辦公的場地。左右兩排廂房,一排為勤雜人員居住的地方,另外一排為庫房,存放甬幫各種大型活動之物品。

  二進與三進之間用圍牆隔開,從小門進入,便是上海甬幫的墓地了。墓地兩側建有兩排貨棧式的廂房,一排用來存放等待運回家鄉的靈柩,另一排存放空棺材。

  木良和英菊走到院落的盡頭,在存放空棺材的廂房找了最裏邊最偏僻的一間進去。屋裏五口棺材赫然映入眼簾。棺材板上還沒有刷漆,看上去更像是巨大的木頭盒子。

  木良轉頭看英菊,見她神色坦然,沒有一點恐懼的樣子,問道:“你不怕嗎?”

  英菊搖搖頭:“外麵埋的都是我們寧波同鄉,有啥好怕的?”

  木良微微一笑:“其實外麵的墳塚都遷到寶山縣鳳凰嶺去了。現在隻剩下石碑。地下早沒有墳了。”

  中間那口棺材看起來大一些,英菊推車過去,支好車。她和木良一起抬下棺材蓋子,放在一旁。然後取下水生身上的棉被,鋪在棺材裏麵。給水生解開綁著腿的布單子,和木良一起抬著他放進棺材。將棺材蓋子虛掩上,留出一大塊空間,足夠一個人進出。

  “除了我們兩個,上海灘沒有第三個想到水生會藏在這裏。”木良鬆了一口氣。

  “阿德哥,虧你想出這個地方來,”水生在棺材裏麵說道,“我當初就是貼在運棺材板的拖船下麵,從黃浦江遊到上海,你還記不記得?這口棺材興許就是用那些棺材板做的呢。”

  木良一怔,冥冥中感到一種天意。他搖了搖頭,胡亂答道:“那批棺材早用完了。這批是新做的。”

  他將身子探進棺材,見水生側臥在裏麵,腿蜷著伸展不開。

  “水生,你個子太大了。這口棺材太小了,肯定不是給你預備的。你先委屈幾日,等風聲過去,我保證給你找個舒舒服服睡覺的地方。”

  他轉身對英菊說:“英菊,辛苦你陪他過一夜吧。我明天還要作法事接路頭,現在必須回去睡一會兒,要不然明日哈欠連天的不象話。”

  “你快去吧,阿德哥。我留在這裏,你放心吧。”

  木良急匆匆地出去,虛掩上了門,四周立刻黑了下來,什麽也看不見了。

  英菊趴在棺材上,伸手探下去,想摸摸水生的被子蓋好沒有,不料被水生的大手握住,輕輕地拉了拉。

  “進來一起睡吧,外麵多冷。”

  “我就待在外麵,沒事,裏麵那麽擠,看碰著你的傷口。”

  “我後背靠著棺材板呢,不妨事,進來吧。”

  英菊於是翻身進了棺材。黑咕隆咚的,怕踩著水生的頭,用腳尖探著找塊空地方落下腳。

  水生手握住她的腳脖子,然後拍拍她的小腿,說道:“就這兒。下來躺下吧。”

  英菊小心翼翼地躺下,跟水生臉對臉,身體貼在一起。水生的伸手抱緊她。英菊將他的手攥住:“莫亂動,看弄破了傷口。”

  水生道:“我的後背又開始疼了。哎呀,又疼又癢。”

  英菊立刻著急起來:“那咋辦?這裏又沒有藥。出來得太匆忙,早給你帶一鍋米湯來就好了。”

  “你給我親個嘴,興許能好些。”

  “瞎講。”

  “哎呦,又疼起來了。哎呦,又疼又癢。”

  黑暗中,英菊尋著水生的嘴,親了一口。

  水生道:“嗯!果然好多了。再親一下。”

  英菊嘴唇微張,貼在水生的嘴唇上,深深地吻著。

  她喘了口氣說道:“老天爺!看樣子你真的快要好了。”

  “能和你一起躺著,哪怕明天就死,我水生也沒有白活一場。”水生答道。

  冬日的陽光懶洋洋地,先是照亮了四明公所的牌樓,然後越過院牆,緩緩地照進院子,透過紙糊的窗戶,照在五口棺材上,再從敞開棺材蓋子空隙一點點照進棺材裏麵,照在水生和英菊的臉上。

  英菊從水生的懷抱中醒來。這一夜,她睡得香極了。

  水生胳膊搭在她身上,輕輕地打著酣,呼出的氣噴在她臉上。

  英菊將他的胳膊輕輕搬開,搖醒了他,親了他一下,說道:“我回去做飯拿給你吃。你先接著睡吧。”然後從棺材裏站起,雙手一撐棺材板,輕盈地一躍而出。

  四明公所大門敞開,三五成群的人進進出出,都是過年來靈堂上香的。英菊出了四明公所,快步走著。雖然幾乎一宿沒睡,但是一點兒也不覺得困,反而精神抖擻,神采飛揚。

  她像一隻鳥一樣,幾乎是飛到了鹹瓜街,一步跨進到灶間,給水生烙一鍋噴香的燒餅,蒸一鍋年糕和小鹹魚,再煮一小鍋米湯。留一些給虞裁縫,其餘的全部裝進籃子,找一件舊棉襖蓋上。再變成一隻小鳥,飛回了四明公所。

  進門的時候,正好與看門人葉老伯打個照麵。

  葉老伯瞪大眼睛望著她,心道那個天花病人咋還沒死啊?怔愣片刻,生怕英菊有事找他,頭一低,慌忙跑開了,好像英菊滿身飛舞著天花病毒,隻要說上一句話就會被傳染了似的。

  英菊挎著籃子來到公墓院子,經過一塊又一塊排列整齊的墓碑,仿佛一個巨人,跨過一桌又一桌的麻將牌,來到最裏麵的棺材間。

  水生側臥在棺材裏,一直睜著眼睛向上望,聽到腳步聲,叫道:“英菊?”

  英菊的臉浮現在空中:“等急了吧?餓壞了吧?”

  先將籃子放進棺材,再一躍跳進去。她扶著水生坐起來,掀開蓋著籃子的舊棉襖,把裏麵的食物一樣一樣遞給水生吃。

  水生張開大嘴,一邊吃一邊說“真香”,那情形一點兒不像是個病人,倒像是個餓了三天的壯漢。

  吃飽了之後,水生朝她一努嘴,說:“親一個。”

  她臉霎時變得像一塊紅布,害羞道:“大白天的。”

  水生再次朝她努了努嘴:“怕啥?我們這是在棺材裏啊!”

  她把嘴湊上去,貪婪地親吻著水生。一陣令人心醉的甜蜜從身體湧出來,將棺材變成了甜蜜的海洋,吞噬了她,將她淹沒。

  水生躲在棺材裏的這些日子,是英菊有生以來最幸福的時光。她變身成為一隻鳥,往返於四明公所和鹹瓜街之間。籃子裏裝著噴香的燒餅,還有小鹹魚,鹹鴨蛋,鹵豆腐幹,甚至百葉結紅燒肉。水生每次吃完飯,都要努著嘴要她親一個,她便湊過嘴去親一個,聽任自己隨著這個親吻墜入幸福的深淵。

  一天,水生自己從棺材裏爬出來了。

  一天,水生扶著棺材走了兩圈。

  一天,水生圍著棺材走了無數圈。

  一天,水生出了屋子,到墓碑叢林中遊蕩了一番……

  水生就這樣慢慢地恢複了。

  英菊救活了她的第二個男人,讓他重新變成了一棵大樹。

  這期間巡捕房的包打聽來過一次鹹瓜街,簽子阿福陪著他,挨個店鋪盤查逃犯顧水生。

  他們在鴻盛水果行呆了很長時間,不知問了些什麽。

  到瑞康顏料號和虞裁縫鋪,隻問了一句:“最近見過顧水生沒有?”

  木良和英菊當然回答沒見過。

  包打聽也沒有再問別的問題,也沒有進店鋪搜查,隻是說了句:“如果見著顧水生要馬上去巡捕房報告”,便跟著簽子阿福走了。

  木良覺得風聲不那麽緊了,他等不及那批法國顏料的價格翻倍,先出手了一些。收了貨款之後,花六百塊大洋買下了竹菊坊的一套石庫門房子。

  這竹菊坊的弄堂太長,從街口過街樓要走好半天,才能到弄堂最裏麵,因此裏麵有十來套房子一直賣不出去。木良覺得這個地方偏僻,正好給水生藏身。

  英菊回來做飯的時候,木良遞給她一串鑰匙:

  “水生老躲在四明公所不是個事。我幫他買了一套石庫門房子,地方安靜得很。家具我已經配了幾樣在裏麵,你今天就帶著水生搬過去住吧。”

  英菊將鑰匙揣進懷裏,挎著籃子回四明公所找水生,步子明顯比往日慢了些,一路走一路想。

  她以前給客戶送旗袍去過竹菊坊。好漂亮的房子,上下兩層,一個大天井,寬敞明亮。當時把她羨慕得要死,心說自己不知猴年馬月才能住進這樣的房子裏。沒想到這一天一眨眼就來了,她心裏連個準備都沒有。

  是不是真的?她下意識地伸手去摸摸鑰匙,已經被她胸口焐得溫熱。掏出來看看,金光閃閃,再放回去。心裏踏實了,不是做夢,是真的。水生蠻像阿德哥,也是個赤腳財神,隻要躲過了這一劫,後麵的好日子長著呢。

  想到這裏,一股幸福像泉水從心裏湧出,充盈了她的身體,令她腳步變得輕快,又飛了起來。

  英菊進了棺材間,叫道:“水生?”

  沒有人答應。

  又睡著了,瞧我揪你的大耳朵。

  她走近棺材,將頭探進去。裏麵是空的。

  又跑到墓地轉悠去啦?她把籃子放在地上,轉身去了墓地。空空蕩蕩,找了一遭,墓地裏連個人影也沒有。

  到底跑哪裏去了?

  她慌了起來,到二進院子尋著葉老伯,一把拉住他問:“我的那個鄉下親戚,你看見沒有?”

  葉老伯嚇得麵如土色,胳膊拚命甩她的手,戰戰兢兢地答道:“虞理事吩咐過,我們誰也不許去後麵墓地,怕傳染。咋回事?你沒看住他?讓他跑出來啦?這要是把我們都傳染了可咋辦啊?”

  英菊撇下葉老伯,重新跑回棺材間。也許水生藏在別的棺材裏,想捉迷藏嚇唬她。

  她將其餘四口棺材的蓋子一個個掀開。

  裏麵全是空的。

  英菊覺得自己的腿突然被人砍斷了,倏地沒了力氣,再也站立不住,身體倚著棺材板,出溜一下滑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