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起死回生
作者:
個三花老凸 更新:2022-06-17 04:24 字數:3903
英菊推著一輛獨輪車,車上放著兩床棉被,再次回到關帝廟。
滾地龍和玻璃球幫她把水生臉朝下放到車上,固定住,蓋上棉被,蒙住身子和頭。水生的個子太高,腿耷拉到車外麵,垂到地上。滾地龍用他裝殘疾的法子,將水生的小腿蜷起來,用布單子捆住,看上去就像腿折斷了一樣。
獨輪車一邊重一邊輕,不穩當沒法推。
玻璃球又從廟裏找來一根石柱,上麵雕刻蛟龍出海花紋,也不知原來是做什麽用的,放在獨輪車的另一側,用繩子固定好了。
英菊將車抬起,推著走了兩步,這下平衡了。
花子五哥以為是贖票的人來了,蹣跚地過來,一句一句地跟英菊搭話:
“他這後背上我給上了金創藥,乍一聞有些腥臭味兒,聞慣了就好了,藥千萬不能擦。人要是醒了,傷口會疼得受不了,再疼也不能碰,再疼也得忍著。那什麽,過三天,你再過來找我,取些藥回去給他換上。那什麽,我這金創藥靈是靈,可是你瞧他傷得那個樣子!好得了,好不了,還得看他的造化。”
花子五哥一邊說,一邊瞪大了眼睛盯著英菊和滾地龍,想看清楚贖金倒底是多少錢,以免待會兒滾地龍跟他耍花槍。
看了半天,也不見英菊拿錢出來,隻是跟滾地龍和玻璃球道聲謝,然後彎下腰,推起獨輪車,離了關帝廟。
正是大年初一的下午,人們紛紛從家裏出來,穿著新衣裳,打扮得光光鮮鮮地,去土地廟逛廟會。
小孩子們戴著老虎帽,將一掛鞭拆開了,散炮仗裝進新衣服口袋裏,手裏拿根點燃的香,一路走一路放。
路上行人見英菊小小個子,吃力地推著獨輪車,心裏歎道:大過年的,家裏人病成這樣,中國的藥鋪都關門了,興許她這是推著病人去看法國人的天主堂醫院。
大家都覺得她可憐,便對小孩子們叫道:“你們繞著點走,別碰著人家。等人家過去再放炮。”
英菊低著頭推車,使出全身的力氣,真沉啊,仿佛她推著滿滿一車石頭柱子,而不是一個人和一個石頭柱子。地上散落著紅紅的鞭炮碎屑,好似被風吹碎了的花瓣,看了令人心碎。
當初她也是踏著一地風吹碎的花瓣進入虞裁縫家,嫁給她的第一個男人。身體瘦弱,臉色蠟黃,就像一株枯萎的植物。那棵植物因為她的到來恢複了綠色,莖蔓灌滿了漿汁,眼看著要重新長出葉子來,然而那隻是曇花一現的回光返照。很快,倏地一下子,悄無聲息地,漿汁幹涸,綠色淡盡,不久便殘敗凋零了。
她隻能默默地接受這一切。麵對命運,她無能為力,因為那男人原本就是一株枯萎的植物。
現在,獨輪車上躺著她命中的第二個男人,昏迷不醒,奄奄一息,命運正在試圖奪走他的生命。可是這一次,她不能接受命運的安排,因為這個男人原本是棵大樹,高高大大,黑黑亮亮,枝繁葉茂,怎麽會刹那間突然折斷呢?
她要與命運抗爭,從死亡手中奪回她的第二個男人。
英菊推著水生回到老虞裁縫鋪,進到院子裏,把車支好,掀開蓋在水生身上的棉被。水生被打得稀爛的後背像刀子一樣刺進她的眼裏,再次讓她淚如雨下。
她解開綁縛水生雙腿的布單子,將胳膊插在他腋下,想抱他起來,哪裏抱得動?無奈之下,隻能用力一拉,將水生的身體拖下了獨輪車。
水生的雙腿砰地砸到地上,仿佛砸到她的心裏,疼得她幾乎要放聲痛哭,連忙咬緊嘴唇,才沒有哭出聲音來。
她一麵哭泣,一麵拖著水生進了屋子。
來到小床前,先將水生的上身放到床上,然後抬起他的雙腿,把整個身體挪了上去。床太小,腿太長,小腿懸在床外麵。英菊把縫衣服用的木板拉過來,接在床尾,放好水生的兩隻大腳。
虞裁縫正躺在床上睡午覺,聽到動靜,醒來下了床,佝僂著背走進英菊屋裏,看見兒媳婦放一個長長的男人在床上,吃了一驚,問道:
“咋回事?英菊?”
“是水生。我把他從關帝廟拉回來了。”英菊答道。
虞裁縫知道英菊和水生的事,不過英菊沒有明說,他也就沒有問。直到前天,英菊說要叫水生晚上來家守歲一起過年。他才問了一句:“你倆好上啦?”沒想到英菊所答非所問地給了他一句:“公公你放心,我一定會給你養老送終的。”
雖然英菊是他買來的兒媳婦,但那是寧波鄉下的規矩,在法租界是行不通的。英菊要是想改嫁,誰也不敢攔她。
英菊心地善良,丈夫和婆婆死後,一直留在家裏照顧他,裁縫鋪的生意沒有英菊哪還能繼續做下去?虞裁縫覺得對不起英菊。現在英菊說出這樣的話來,他還能說什麽呢?
沒想到三十晚上,水生壓根兒就沒露麵。英菊以為他在星火和阿芸那裏喝多了酒,忘了答應自己來家過年的事情了,賭氣關了大門,回屋睡覺了。
初一早上,她偷偷到煙花巷,看到阿芸肉醬麵館門上貼著巡捕房的封條,頓時心驚肉跳,不知道出了什麽事,慌忙跟人打聽,問了半天,才有人告訴她,聽說有個推糞車的和賣水果的一起逼得老板娘阿芸上吊自盡……
回到裁縫鋪,她心神不寧,隻給虞裁縫煮了餛飩吃,自己沒有心思吃飯。
虞裁縫問起來,才知道水生找不著了,便讓她去找簽子阿福問問,鹹瓜街的事情,沒有簽子阿福不知道的。
英菊於是去找了簽子阿福,果然打聽出來水生的下落。回裁縫鋪拿了些錢,說水生被瘦蟑螂打傷了,現在躲在關帝廟,她要去看看。
“老天爺!你不是說就去關帝廟看看嗎?咋把他拉回來了?咱們要是因為他惹上了瘦蟑螂,那可就過不了這個年了。”虞裁縫焦慮不安地說。
英菊硬生生地甩過一句:“公公。這事你不要管。”
她從來沒有用過這樣的語氣說過話。虞裁縫當時愣住了。
英菊開始收拾屋子裏的藍布大褂,旗袍,布料。床上和縫衣板子上堆著的,屋頂上掛著的,一股腦堆在地上,用布單子包了兩大包,拖著往外走。
虞裁縫慌起來,問道:“你這是要幹啥?”
英菊答道:“待會兒屋裏燒炭火,省得把布料子引著了。”將兩個大包一直拖到外麵店鋪放下。
她有虞瑞康和木良屋裏的鑰匙,兩人回寧波老家過年不在,她進去搬了兩個炭火盆、兩筐木炭出來,回到自己屋裏,生起了炭火,一頭一尾放在床邊。
屋裏頓時暖了起來。她拿一把鋒利的剪刀放在縫衣板上,水生的大腳旁邊,然後對虞裁縫說:
“公公,你回去歇著吧。要是瘦蟑螂找上門來,看我一剪子剪斷他的瘦脖子。”
半夜,先是手指頭抽搐了一下,然後是小腿,動了動,慘白的嘴唇現出了血色,皮膚上的青紫色慢慢變淡,水生蘇醒過來。
英菊坐在方凳上,上身趴在床上,睡著了。頭挨著水生的頭,埋在臂彎中,垂下幾縷頭發遮住眼睛。炭火將她的臉龐映襯得紅彤彤,猶如籠罩在一片霞光之中。幾滴汗珠從她的鼻尖滲出,仿佛花瓣上的露水,熠熠閃光。
水生試著抬手臂,剛開始沒有反應,試了幾次,終於能動了,慢慢地將手移過去,放在英菊頭上,摸摸她的頭發,在霞光中,像一束束橘紅色的絲線,光滑、柔軟、溫暖,熱度隨著英菊的發絲,透進皮膚,悄悄地鑽入水生的身體裏麵,漸漸暖了,血液流動加快,胃隨之痙攣了一下。
英菊醒了,發覺水生的手搭在自己頭上,眼睛正盯著自己看,心頭湧過一陣狂喜,眼淚奪眶而出:
“老天爺!你醒過來了?”
“我餓了。”水生答道。
英菊將水生的手從頭上輕輕挪開,放在床上,抹了抹眼淚,去灶間煮了一鍋大米粥,端進來。
水生睜著眼睛,靜靜地趴在床上,看著英菊端著鍋走進來,將鍋放在炭火盆上,蒸氣飄渺,把一層紗一般的霧披在她身上。
英菊盛了一碗熱米粥,然後坐在床上,將水生的頭側過來,放在自己大腿上。
她舀了一勺米粥,吹了吹,傾斜著放在水生嘴邊。水生張開嘴,讓米粥滑進去。吃完了一勺,英菊再喂他第二勺。就這樣,慢慢地喂了幾碗米粥。
兩個人誰也不說話,屋子裏靜極了。
水生感到胃裏暖陽陽,肚子暖陽陽,渾身暖陽陽。從昨晚到現在,他的意誌一直堅硬得如同頑石,強逼著他保持清醒、不要昏迷過去。現在終於軟了下來。巨大的疲憊從身體的各個部位湧出,像大海一般吞沒了他。他閉上眼睛,頭枕在英菊的腿上,真真正正地睡著了。
英菊動也不敢動一下,生怕弄醒了他。
後半夜,水生醒了。這次是因為疼痛。後背火燒火燎,奇癢無比,仿佛很多螞蟻在爬,又仿佛很多螞蟻在啃食他的皮肉和骨頭。他艱難地抬起頭來看英菊,眼睛似乎腫脹起來,目光裏充滿了痛苦。
英菊被他的模樣嚇壞了,慌忙問道:“你這是咋了?”
水生彎起胳膊想去抓後背,被英菊看見了,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強按在床上。
“後背又疼又癢,你幫我撓撓吧。”水生哀求道。
“你忍著點兒。撓破了傷口,化了膿就麻煩了。”
“幫我翻個身,讓我在床上蹭蹭。”
水生動起來,掙紮著要翻身。英菊抱緊了他的頭不讓他動。
水生身體扭動了兩下便累得不行,動彈不得了,鬥大的汗珠從額頭上沁出,臉憋得黑紅,嗓音嘶啞地說:
“求求你救救我。我疼得實在受不了了。”
英菊咬了咬牙,將水生的頭放在床上,說道:“水生,求求你再忍一會兒,千萬不要動,我去給你熬藥來。”
她下了地。牆角有個木頭箱子,被個鎖頭鎖住。她掏出鑰匙打開鎖,從裏麵抓出一把大煙殼來,揪起棉襖的下擺,兜住了,重新鎖上箱子,然後去了灶間。用米湯將大煙殼煮了,盛了一大碗端回來。
她用手揚起水生的頭,大碗湊過去:“藥好了,喝吧。”
水生聞不見藥味,隻覺得香,很濃,很怪異,有點像大煙館裏麵的香氣,問道:“是大煙?”
英菊搖搖頭:“是大煙殼殼。我公公他們一家人心絞痛犯了,疼得受不了的時候,我就給他們熬這樣的米湯。喝吧。喝一碗就不疼了。”
水生張開嘴,一口一口地,喝了一碗。
初三上午,英菊拿個罐子,去了關帝廟,找滾地龍討金創藥。
滾地龍叫過來花子五哥。
花子五哥把眼睛瞪成了銅鈴大小:“你說啥?他真的活過來啦?”
英菊點了點頭:“早上剛吃了兩個燒餅。”
花子五哥口中嘖嘖作響:“這兄弟好硬的命。他來的時候,後背哪是肉啊?都快成肉餡了。說老實話,我壓根兒沒想到他能活過來。”
花子五哥抱出來藥壇子,抓了兩大把,放進英菊的罐子裏。
“再抹這一回,過一個禮拜結痂了,就好了。”
英菊跪在地上,給花子五哥磕了個頭,然後捧著罐子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