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金創藥
作者:個三花老凸      更新:2022-06-17 04:24      字數:3555
  我不能死。我一定要活下去。

  水生腦子裏隻有這一個想法。身下的土地堅硬冰涼,抽絲一般,將他身體僅有的熱氣一點點吸走。寒氣圍攏上來,附著在他的傷口上,一口一口地舔舐還沒有凝固的血。腦袋嗡嗡亂響,仿佛鑽進了無數隻蒼蠅,打著滾粘成一團亂飛。

  誰來救救我?誰來救救我啊!

  他想喊,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年三十晚上,所有人都呆在家裏吃年夜飯,守歲,打麻將。土地廟前空空蕩蕩,漆黑一片。遠處傳來陣陣鞭炮聲,偶有些會飛的炮仗飛到天空炸開,一團團紅光閃過之後,夜色顯得更黑了。

  我一定要活下去。我不能死。

  他努力地睜著眼睛,不讓越來越沉重的眼皮合上。恐怕眼睛一合上,就再也睜不開了。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身體不再寒冷,傷口不再疼痛,腦袋不再嗡嗡響了,天地一片寧靜,有什麽東西變輕了,如青煙一般,從他的軀體裏升起來,飄蕩,飄蕩……這是個不好的兆頭,意味著生命正在離他而去。

  我要活下去。我要殺了瘦蟑螂。

  星火可能已經被他們打死了。我要活下去,替星火報仇,殺了瘦蟑螂,水生在心裏嘶喊著。仇恨是沉重的,像一柄大錘,砸他的頭,砸他的心,一下一下。疼痛的感覺又回來了。

  他終於把纜繩甩出去,將飄蕩的生命套住,重新拉回到身體裏麵。

  每到年三十,簽子阿福都要找兩個婆姨做年夜飯,蒸年糕,炸春卷,包餛飩,整整做上一天,食物鋪天蓋地堆滿了他的小屋,人進到裏麵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

  從晚飯時候起,灶上的大鍋便煮沸了水。無論是哪個,過年吃不上年夜飯的,隻要能尋到他這裏來,說聲“阿福叔!給你老人家拜年!”年夜飯就會隨著阿福叔這三個字熱氣騰騰地端上來:一碟年糕,一碟春卷,一大碗餛飩,放一小勺豬油在湯裏,上麵再撒一層綠綠的蔥花,讓他敞開肚皮吃個飽。

  滾地龍和玻璃球像往年一樣,去給簽子阿福拜年,吃了一肚皮香噴噴的年夜飯,又喝了幾口小酒,然後一起回小東門關帝廟。

  二人醉眼朦朧,一路打著飽嗝,嗝聲應和著空中的鞭炮聲,配上滾地龍木板車的吱扭聲,鳴奏“嗝吱扭劈啪咚”的新年交響曲。

  經過土地廟的時候,滾地龍的木板車不小心撞上了一大坨黑乎乎的東西,險些把他摔下來,氣惱地罵道:

  “丟他娘!哪個狗日的把一條死狗丟在這裏,害老子差點兒摔一跤。”

  玻璃球睜大了醉眼,黑地裏瞧了瞧:“這哪裏是一條死狗?這麽大個兒。我看像匹死馬。”

  “劃根洋火看一看,”滾地龍說,“死狗不能吃。死馬是可以吃的。咱們把它拖回關帝廟,大家夥過年有肉吃了。”

  玻璃球蹲下身,劃著了根火柴,照了照,驚叫一聲:“媽也!是個死人。”

  滾地龍也看清楚了,果然是個死人趴在地上,上身被剝光了衣裳,後背血肉模糊一片,下麵倒還穿著新棉褲新棉鞋。

  “好個倒黴蛋,過年穿新衣服,被人剝了豬玀。咋光剝了他的棉襖呢?下麵還有棉褲棉鞋,為啥不要?玻璃球,你把他的棉褲棉鞋剝下來穿吧,省得你整日光著腚藏在氈子裏。”

  玻璃球蹲下身,正待去解死人的褲腰,忽然覺得黑暗之中有什麽東西閃閃發亮,湊近了一看,原來是那死人的眼睛,張得老大老大,正盯著自己看。

  “媽也!”玻璃球七魂嚇飛了八個,一屁股坐在地上,“這死人還睜著眼睛呢。”

  “胡說八道。要是睜著眼睛,那他就沒死。”滾地龍向玻璃球要過洋火,劃著一根,將小火苗湊近死人的臉,仔細一看,不由得驚呼一聲:“水果水生!”

  “哪個?”玻璃球以為自己沒聽清楚。

  “水果水生。”

  “我看看。”玻璃球劃根火柴照亮了水生的臉,“媽也!真是你啊!水生哥。你這是怎麽啦?誰把你打成這樣?你活著還是死了?倒是說句話啊!”

  “興許是凍僵了,”滾地龍再劃根火柴,“水果水生,你要是還活著,就眨巴眨巴眼睛。”

  在火柴光的映照下,水生眨了眨眼睛。

  火柴燒了手指頭,滾地龍將火柴扔下,對玻璃球說:

  “快背他回關帝廟,向花子五哥討些金創藥給他敷上,先救他活命要緊。”

  玻璃球跪在地上,連拉帶抱地想背起水生。水生身體硬邦邦的,個子有他兩個大,哪裏背得動?

  “哎呀!真急死我了。這不是逼我這個殘疾人下地走路嗎?”滾地龍解開纏在腿上的布單子,滾下木板車,雙腿直立,神奇地站起來,“來,玻璃球,幫我把他抬上木板車。”

  二人一個抬頭,一個抬腳,將凍得硬邦邦的水生抬到木板車上。

  水生身體太長,兩條腿懸在木板車外,好在凍得僵硬,直挺挺地,沒有耷拉到地上。滾地龍用布單子纏了幾繞,將水生的身體和木板車固定在一起,留下一截單子來,遞給玻璃球:

  “你受累拉著他吧。我這兩條腿纏了一天,現在麻得很,走路軟塌塌的。”

  玻璃球拉著水生,木板車急促地吱扭吱扭亂響,滾地龍吃力地跟在後麵,好不容易回到了關帝廟。

  關帝廟年久失修,早已破敗不堪。房頂塌了一大塊,找些破木板爛草席遮住。廟裏的青磚地早被人撬走拿去蓋房子,變成了坑坑窪窪的泥地。中央殘留著一個石頭平台,原本有個關公塑像的,不知是銅的還是鐵的,被人盜了去,隻剩這個基座。

  石頭供桌本來橫放在關公像前,現在被豎過來,當作廟裏的一條分界線。左邊是在公共租界討飯的乞丐們的地盤,右邊是在法租界討飯的乞丐們的地盤。

  除了滾地龍和花子五哥這兩個乞丐頭子可以到對方的地盤走動之外,其餘眾乞丐是絕對不可以越界的。

  木板車吱扭吱扭地進了關帝廟沒有門的破門,來到石供桌右邊法租界停下。

  公共租界的乞丐頭花子五哥,早就伸長了脖子,探頭探腦地往法租界這邊看,眼睛左右不離木板車上拖著的人,向滾地龍搭訕道:

  “龍哥!釣了條大魚回來啊!”

  “五哥!正要找你呢。快過來一下。”滾地龍向花子五哥招招手。

  “哪個綁來的肉票要藏在我們關帝廟?”花子五哥坐在地上不動,“龍哥,這關帝廟裏不光有你的法租界,還有我的公共租界呢。你收了多少錢,咱們要二一添作五平分才是。”

  “好好好,跟你平分。你快過來吧。”滾地龍不耐煩地答道。

  花子五哥這才起身,磨磨蹭蹭地過去,蹲下仔細看地上趴著的肉票,不由得吃了一驚:

  “後背咋打成這樣了?還能活麽?這人?”

  “快拿你的金創藥來給他敷上,救他一救。”滾地龍說。

  花子五哥把頭搖成波浪鼓:“他又不是我們討飯的兄弟,死就死了唄,管他做什麽。祖師爺有規矩,不是乞丐不救。”

  滾地龍示意他俯耳過來,壓低了嗓子說:

  “這是阿福叔讓我們帶回來的肉票。他家裏人不肯出錢贖他。阿福叔叫人打了他一頓,沒想到下手太很了,差點兒把他打死。這肉票要是真死了,阿福叔一分錢也拿不到。到時候惱起來,我就說五哥死活不給金創藥。”

  “別!你不想讓我活到明年去了?我這就拿藥去。”

  花子五哥回到公共租界那邊,抱著個粗瓷壇子回來,打開蓋子,一股腥臭味從裏麵竄了出來,聞著叫人想吐。他手伸進去,抓了一把粘稠的像麵醬似的東西出來,啪地甩在水生背上。“好大的個子!我這一把都不夠。”他又抓一把出來,抹在水生背上。

  “好了。回你的公共租界去吧。等阿福叔給了錢,我一準兒分你一半。”滾地龍說道。

  花子五哥撇了撇嘴,心裏明白有簽子阿福在裏頭,這錢十有八九是拿不著了,悻悻地抱著藥壇子回去了。

  滾地龍將手指頭伸到水生鼻子下麵,探了探,對玻璃球說:“有氣兒。活著哩。咱們也睡吧。”兩人於是往地上一躺,守著水生睡著了。

  初一早上醒來,滾地龍第一件事情就是用手指頭探水生的鼻子,感覺他呼出的氣比昨天晚上多了,側耳一聽,好像隱約有呼吸的聲音,心中的石頭落了地。

  等玻璃球醒了,他說道:“你去找趟阿福叔,跟他說一聲這事情。另外打聽打聽,是哪個把他打成這樣的。”

  玻璃球伸個懶腰,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去了。

  良久回來,小聲告訴滾地龍:“聽阿福叔說,是瘦蟑螂幹的。水生哥和那個運糞工叫劉星火的,一塊兒在阿芸肉醬麵館的老板娘房裏,被瘦蟑螂捉到了,把水生哥打了一頓扔出來。”

  “瘦蟑螂!”滾地龍倒吸了一口涼氣,“丟他娘!怎麽惹上他了?玻璃球,水果水生在咱們這裏,阿福叔咋說的?是留著他,還是把他扔進黃浦江裏?”

  “哎呦!”玻璃球搔了搔腦袋,“我忘了問他了。”

  滾地龍罵道:“瞧你這腦子咋長的!快回去問問,要是阿福叔不願意趟這個渾水,咱們還得想別的辦法。”

  玻璃球不屑地說:“有什麽麻煩?阿福叔還會怕他瘦蟑螂?惹惱了他,一腳把瘦蟑螂踩死。”

  “話不是這等說,玻璃球,阿福叔當然不怕瘦蟑螂啦。問題是水果水生不是咱們青幫的兄弟,阿福叔犯不著管他的事情。要是瘦蟑螂找上門來,阿福叔嫌咱們兩個多事,那就麻煩了。”

  兩人正說話,忽然廟外麵傳來一個女人的喊聲:“滾地龍?滾地龍?”

  二人扭頭往門口看,見進來一個女人,小小的個子,穿一身藍花土布棉衣,認得她是虞裁縫鋪的媳婦。

  滾地龍一怔,問道:“老虞家的,找我啥事?”

  英菊一眼看見地上趴著的水生,光著上身,後背傷痕累累,上麵敷著一層黃綠色的麵醬似的東西,下麵還穿著自己給他做的新棉褲,一雙新棉鞋丟了一隻,剩下一隻穿在腳上。

  她跪倒在水生身旁,忍不住“哇”地一聲哭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