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大喜日子
作者:個三花老凸      更新:2022-06-17 04:24      字數:3407
  再說星火離開阿芸,甩開兩條飛毛腿,風一般跑回老虎灶,進了柴房,取下牆上的一塊活動磚頭,從裏邊掏出來十七塊大洋。這是他這幾年做苦力的全部積蓄。

  他換上身新衣服,揣起十七塊大洋去了霞飛路,要給阿芸買一件訂婚禮物。

  霞飛路是法租界最漂亮的一條馬路,鋪著平坦的方石,筆直寬闊。道路兩旁都是法國人和白俄人開的商店、飯館、酒吧,高高的招牌上懸掛霓虹燈,五顏六色閃爍,宛若天邊的彩虹一樣好看。

  這裏是有錢人的天堂,可以吃法國大菜,買時髦的法國洋裝和香水,還可以聽戲,看電影,應有盡有,整日熙熙攘攘好不熱鬧。

  星火在一家女子時裝店前麵停下,招牌上寫著洋文“Madame Dubois”,曲裏拐彎,像法國女人的卷發,不知道是什麽意思。

  他站在櫥窗前麵看了一會兒,選中了一件羊羔皮馬甲,雪一樣白,立領上繡著一個漂亮的金色字母“D”。

  阿芸要在結婚的大紅襖外麵穿上它,該有多美!

  星火推門進去。

  看店的法國女人見進來一個穿簇新衣衫的黑臉小夥子,赤著腳,不用問就知道是來瞎逛西洋景的窮人,想把他轟出去,便嘰裏咕嚕說了一通法文。

  星火一句聽不懂,尷尬地笑笑,指著那件羊羔皮馬甲,問道:“多少錢?”

  法國女人其實是懂中文的,隻不過她的中文是說給有錢的中國人聽的,對像星火這樣的苦力,她隻會說洋文。她見星火隨便伸手一指,便是店裏剛從巴黎進貨的最新時裝,不明白這個苦力的眼光怎麽這麽好,於是脫口而出說句中文:

  “十七塊大洋。”

  這洋女人的綠眼睛真是厲害,星火心道,我懷裏有多少錢她一眼就看出來了。本想跟她還個價,又擔心嘰裏咕嚕說不清楚。反正這錢是預備給阿芸買禮物的,也沒有別的用場,一下子全花了倒幹脆。

  他不慌不忙地伸手進懷裏,掏出一包大洋來,一股腦遞給法國女人:“我買下了。”

  法國女人接過錢來,數了數,不多不少正好十七塊大洋。天底下怎麽會有這麽巧的事情,我這裏最貴的衣服十七塊大洋,這個苦力竟然一掏就掏出十七塊大洋?

  她用疑惑的目光盯著星火看。

  星火點點頭,笑著重複一遍:“沒錯。我買下了。”

  法國女人把羊羔皮馬甲包好,裝進一個大袋子裏麵,將大袋子遞給他。

  星火提著大袋子來到花煙巷。

  此時水生剛從金鴿子窩拜了瘦蟑螂的碼頭回來,正在阿芸肉醬麵館門口賣水果串,抬頭看見星火穿一身簇新的衣裳,手裏提著大袋子,臉上滿是喜洋洋的表情,打趣道:

  “咋回事?瞧你的樣子,穿得像個新郎官。”

  星火心道:算你有眼力。我真的要做新郎官了。他呲出兩顆門牙,晃晃手中的大袋子:“我剛去給阿芸買了件禮物。這下你不用擔心她下毒啦。走,咱們去吃阿芸肉醬麵。”

  一聽阿芸肉醬麵幾個字,水生的喉嚨咕嚕響了一聲。他一步跨過去,跟著星火進了店鋪,扯著嗓子大叫一聲:

  “阿芸肉醬麵!來兩碗!”

  終於等到了年三十,星火大喜的日子,他要娶阿芸做老婆。

  今天也是水生的好日子。英菊已經跟虞裁縫講開了他們倆的事情,要水生今晚喝完喜酒,就搬去虞裁縫鋪和她住在一起,兩個人守歲過新年。

  早晨起來,水生穿上英菊給他做的新棉衣,新棉鞋。星火也是一身新棉衣,新棉鞋,還比水生多了一頂硬邊禮帽。兩個人站在一起,好似印刷廠剛印出來的兩個門神,簇新簇新的,似乎身上帶著一股油墨味兒。

  兩個人並著肩去花煙巷接阿芸。

  阿芸不願意聲張,隻是上了門板,麵館關門歇業,從外麵根本看不出有喜事。院子裏麵卻是另一番天地,一片喜氣洋洋。房子粉刷一新,簷上垂掛大紅燈籠,門上貼大紅雙喜字,門框上貼著對聯:“一世良緣同地久,百年佳偶共天長。”

  星火站在門外喊了好幾聲,阿芸才扭扭捏捏地從屋裏出來,穿一身紅段子棉襖棉褲,外罩雪白的羊羔皮馬甲,仿佛一朵盛開的紅梅,花瓣上帶著雪花,分外妖嬈。

  水生從小到大見過好多新娘子,沒見過這麽俊的,一時間看呆了。

  星火捶了他一拳:“走啦!當心看進眼裏拔不出來了。”

  水生笑道:“誰讓你老婆這麽漂亮?我今日看定了!不但要看,晚上還要鬧洞房。”

  阿芸笑道:“水果水生,就你那個酒量?鬧就鬧噻!哪個怕你呦?”

  她堅持不要星火雇花轎,這是早就說好的。三個人說說笑笑地一路走著去陳記煤鋪,路上的行人看了還以為他們是去逛廟會買年貨,誰也不會想到這是迎娶新娘子。

  陳一清這次回上海很匆忙,本來前天就要走的,為了星火的婚事耽擱下來,改了船票,今天下午搭乘法國郵輪回去。因為他的一個同鄉在北京教育部做官,安排他去北京大學代課教書並進修,催得很急。

  他作為星火的“阿爹”給一對新人證婚。交給阿芸兩個大紅喜封,一封是星火這些年的工錢,他一直幫他存著,星火一分沒動過。另一封是他給新人的賀禮,祝願他們幸福美滿,白頭偕老。

  阿芸接過喜封,和星火給他磕了頭。

  陳一清叫鄭夥計訂了一桌酒席,請他們吃了喜宴。大家一起喝了一回茶。

  陳一清該去碼頭了,臨走前把自己的房鑰匙交給星火:“星火,我這裏是你的家!你和你太太想什麽時候回來住就什麽時候回來住。”

  又轉頭對水生道:“水果水生,我也給你收拾出來一個房間,今天晚上你就搬過來住,別在住柴房啦!”

  水生不好意思說要和英菊住一起的事,搔著方腦殼,隨便找個借口說道:“謝謝陳先生!不麻煩你了。我那個啥,那個啥,那個瑞康顏料號的阿德哥回寧波過年,叫我去給他看房呢。”

  煤鋪鄭夥計送陳一清去碼頭。

  星火他們三個原路返回阿芸肉醬麵館。

  老崔見他們回來了,歡天喜地說了一大串吉祥話:“大喜!大喜!恭賀新婚大喜!百年好合!早生貴子!”

  一把將阿芸和星火推進了新房,關上門,站在門口說道:“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洞房花燭龍戲鳳,春宵一刻值千金。老板娘,我和水生去灶間準備喜宴,一會兒喝酒鬧洞房。”

  說完拉水生一把,一同去了灶間。

  喜宴的食材上午就備齊了,雞鴨魚肉一大堆,還有一盆火紅的辣椒。

  老崔擼胳膊挽袖子,要水生給他幫忙打下手。忙了半日,準備停當。老崔生好了灶火,係上白布圍裙,開始做飯。

  “告訴你,水果水生,我老崔當年可是法租界一品香川菜館的大廚。法國公使都吃過我做的川菜,還特意給我照了一張相片片。你把眼睛瞪大些,看看我怎麽做菜,學會以後燒給你媳婦吃,看她怎麽歡喜你。”老崔瘸著腿一顛一顛地說道。

  水生想起了英菊,心裏美滋滋的,嘴上說道:“娶了媳婦還用我做飯麽?”

  “你還小呢,不明白這裏麵的道道,以後慢慢就曉得了。”

  老崔先把鴨子和蘿卜燉上,這道菜的名堂叫做酸蘿卜老鴨湯。

  之後用半盆辣椒做了一個水煮魚,油光光紅燦燦,香味撲鼻,舀了一勺給水生:“嚐一口?”

  水生看著紅辣椒直皺眉頭,問道:“這能吃?”

  “當然啦。煮了這大半天,辣椒的辣味早跑進魚裏麵去了,隻剩下香味。嚐嚐。”

  水生依言,一口吃下去,喉嚨裏猶如吞進一個火球,哇呀一聲,蹦起老高。

  老崔惡作劇地拍掌大笑:“好好好!就是要這個彩頭。這叫一飛衝天,曉得不?水果水生,吃完了這勺辣椒你就該發達了。保你以後的日子跟辣椒一樣紅火!”

  接下來,老崔又炒了一個回鍋肉片,一個辣子雞,兩樣時蔬。

  水生把店鋪的兩張方桌拚在一起,麵對麵擺好四張凳子。菜端上來,一一放在方桌上,盤盤都是一樣的紅色,看上去還真是紅火。

  水生看了半天,說道:“還缺一樣?”

  “啥子?雞鴨魚肉樣樣都有。還缺啥子?”

  水生答道:“阿芸肉醬麵。”

  此時正好星火和阿芸抱著兩壇子女兒紅酒進來。

  阿芸笑道:“說得不錯!今日我阿芸結婚,當然要請你們吃阿芸肉醬麵啦!你們三個先喝起酒來。我去給你們做阿芸肉醬麵。”

  三人連幹了幾碗女兒紅酒。

  阿芸已經做好了麵,擺在他們麵前。

  星火和水生見了那青花瓷碗,立刻酒也不喝了,話也不說了,一齊將頭埋下去,筷子翻飛在碗底攪起一股龍卷風,呼啦啦風卷殘雲般將麵條刮進嘴裏,之後端起碗來,一口氣喝光了湯,放下碗,齊聲說道:

  “阿芸肉醬麵,再來一碗。”

  老崔一聽就急了,慌忙站起來,衝星火拱拱手,又衝水生拱拱手,再衝阿芸作揖,說道:

  “慢著!慢著!再怎麽說我老崔也當過一品香的大廚啊!瞧這一桌子菜,紅裏透著紅,多喜興,你們給我個麵子,多少也吃一口吧?”

  幾個人都笑了。

  水生道:“先不忙吃菜,大喜的日子,新郎新娘先喝個交杯酒吧!”

  星火立刻紅了臉。

  阿芸笑道:“喝就喝!怕啥子?”

  當即斟滿了兩碗酒,與星火一人一碗端在手裏,兩個人把身體挨得很近,胳膊彎過去纏在一起,將酒碗湊近嘴唇。

  正待要喝,突然“咚咚咚”響起了敲門聲,打斷了這個甜蜜的時刻。

  “是哪個?”老崔扯著嗓子問了一句。

  沒人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