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設局
作者:個三花老凸      更新:2022-06-17 04:24      字數:5031
  水生推著車不慌不忙地走在路上,一邊走一邊想著戴春旺的肚子,“腸子攪在一起”,嗬嗬,那是個什麽景象?

  照春旺老婆的說法,罪魁禍首是一碗涼水。

  他想像著自己變成一碗涼水,順著戴春旺的喉嚨鑽進去,流進他肚子裏,揪住他的腸子,搓麻繩似地擰,然後盤成一團,再打個死結。這大概就是“腸子攪在一起”的樣子了。

  正胡思亂想著,忽然對麵跑過來一個人,穿長衫,戴硬邊禮帽,手裏舉著一疊大紅請柬,火急火燎的樣子,沒頭沒腦地衝著獨輪車直撞過來。

  水生慌忙推車躲閃,口裏喊道:“嘿!嘿!瞧著點!看撞了我的車。”

  那人被嚇了一跳,猛地停住腳步,見自己差點撞了人家的水果車,連忙說道:“抱歉!走得慌了。對不住。”

  話音未落,一眼看見獨輪車上插著一麵小旗“鴻盛水果行”,喜出望外地叫一聲:“哎呀!原來你是鴻盛水果行的夥計呀!”

  水生從來沒有見過這個人,想他也許認識王老板或者戴春旺,於是客氣地回答:“我是鴻盛水果行的夥計小顧。”

  那人如釋重負地說道:“我正要去水果行找你們。你是不是要去紅狀元酒樓,給李老板女兒婚宴給送果籃的?”

  “正是。”

  那人喘口氣說道:“還好半路上碰見,要不然害你跑冤枉路了,”他從手中一疊大紅請柬中抽出一張,湊近了給水生看,“婚宴地址變啦,改李老板府上了。喏,這上麵是新地址,你得把水果籃送到李老板府上去。”

  水生盯著大紅請柬看。以前跟著木良一起送貨,木良每次都教他認地址上麵的字,所以好多字他都認識了。這次巧了,“永安街同安裏3號”,幾個字全都認得。

  水生問道:“這地方我從來沒去過,請問怎麽走?”

  那人答道:“這地方好找得很。我告訴你啊,你從這條馬路一直下去,上高乃依路,一直向東走……對啦,大自鳴鍾巡捕房你曉得吧?”

  水生說:“曉得,經常路過。”

  “這就好辦了。大自鳴鍾巡捕房西邊第二條街便是永安街。街上都有弄堂牌子。好大一個過街樓,上麵寫著同安裏,打老遠就能看見。一定錯不了。”

  水生聽明白了,隻不過路有些遠,走過去要個把鍾頭,問道:“現在幾點了?”

  那人從懷裏掏出懷表看了看:“才十點鍾。不慌。你現在趕去來得及。我還要通知其他的人,先走一步,再會。”說完將大紅請柬塞在水生手上,小跑著走了。

  水生推起獨輪車,調轉方向,加快步伐往高乃依路走。

  剛快走了幾步,趕緊又慢下來。原來走得太快了,車上果籃裏麵的水果被震得顛簸,險些要掉出去。他隻得耐住性子,不緊不慢地推車走。

  走了好久,望見了高高的大自鳴鍾。再走一會兒,便到了巡捕房路口,看大自鳴鍾上的指針,十一點鍾,果然走了一個鍾頭。

  水生照著那人的說法向西走,到第二條街,果然是永安街。

  上了永安街,走不一會兒,一個洋式的過街樓,中間刻著三個大字“同安裏”。

  他推車進入同安裏弄堂,向裏麵望去,不遠處一個石庫門宅子,門口挑著兩串大紅喜字燈籠。不用問,一定是李老板的宅院了。

  他走到近前,見大門關得緊緊的,雖然掛著喜字燈籠,卻顯得冷冷清清,心裏不禁犯嘀咕:怎麽有錢人家擺婚宴要關著大門?

  他把獨輪車在地上支穩了,上前按門鈴。

  門吱吱呀呀地開了一條縫,一張滿是皺紋的臉從裏麵探出來,問道:“你找誰?”

  難道自己找錯門啦?水生一愣。怎麽也看不出這家人是在辦婚宴的樣子。他連忙問道:“請問這是天豐公司李老板府上嗎?”

  看門人答道:“不錯!你有何貴幹?”

  對啊!就是這裏。有錢人結婚跟我們窮人不同,喜歡靜,不喜歡熱鬧。水生臉上堆笑,說道:“我是鴻盛水果行的,來送喜宴果籃。”

  看門人恍然大悟道:“噢!原來是給小姐送喜宴果籃啊!”他從門縫裏伸出手來向街口指了指,“小兄弟,你送錯地方了。小姐喜宴擺在紅狀元酒樓,你怎麽送家裏來了?瞧你做事情毛手毛腳地。告訴你記住了,紅狀元酒樓,你趕快送去吧!”

  水生腦袋“嗡”地一聲,霎時間天旋地轉,結巴著說道:“我本來是去紅狀元酒樓,半路上被你們的司儀官攔住,告訴我喜宴改在府上擺了,我這才趕過來的……”

  “哎呀你這個人怎麽這麽不老實?明明是自己搞錯了地方,反倒賴別人,”看門人索性將門大開,氣哼哼地說:“喏,你自己看清楚啦,府上一個人沒有,都去紅狀元酒樓了。”

  水生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著粗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看門人啪地一聲關閉大門,用力過猛,震得大紅喜字燈籠晃了幾晃。

  水生腦袋裏一片空白。耳朵眼裏仿佛被人塞進了兩隻蟬,“吱嘹吱嘹”不停地呱噪。他連忙閉上眼睛,屏住呼吸。

  過了好一陣子,才冷靜下來,將送喜宴果籃的事情從頭到尾仔細想了一遍,從戴春旺肚子疼開始,到半路碰上的拿大紅喜帖的人,前前後後,左左右右,終於想明白了。

  他顫巍巍地從地上站起來,重新推起獨輪車,出了弄堂,往紅狀元酒樓的方向走去。

  又過了一個鍾頭,水生來到紅狀元酒樓門口。

  喜宴早開始了,陣陣歡笑聲從酒樓裏傳出來,人站在外麵都覺得震耳朵。酒樓大門上貼著大紅喜字,地上鋪滿鞭炮的碎屑。

  一個司儀和一個酒樓的夥計,雙雙站在門口等著迎接遲到的客人。

  那夥計是個矮胖子,名叫李貴,年紀五十上下,去過幾次鴻盛水果行訂水果,認識水生,走上前去氣呼呼地問道:“小顧!你搞什麽名堂?果籃現在才送來?!”

  水生衝李貴鞠了一躬:“對不起貴叔,全是我的錯。我稀裏糊塗走錯路了。”

  李貴埋怨道:“我看你腦子進水了。就這麽點兒路,閉著眼也能到,你能走錯了?剛才我們老板急得,把我祖宗八代都揪出來罵了個遍!小顧啊!你險些害我丟了飯碗。”

  水生又鞠一個躬:“貴叔,實在對不住。”

  “好了,好了,事情都過去了。當時我左等你不來,右等你不來。就跑到水果行去找你們,春旺說小顧一早就出來送貨啊,怎麽還沒到?我隻好出去滿大街找果籃,偏巧隆記水果行的老徐做了十個果籃,本來預備明天要用的,被我一把搶過來先用上。幸虧有老徐的十個果籃充數,要不然就被你害得我一家老小都去喝西北風了!好了,我這兒沒事兒。你還是想想你自己吧,怎麽編排編排,回去交差吧。”

  水生聽完,身體裏隻剩下冰冷,與李貴告辭,推起獨輪車。

  車上的十個水果籃依然如故,漂漂亮亮地呆在車上。果籃上係著大紅綢子,頂著一朵大紅絹花,跟早晨出來的時候一樣。一上午的奔波絲毫沒有減少它們喜慶的顏色。

  戴春旺像懷裏揣著一隻兔子,心髒砰砰亂跳,坐在店鋪裏麵,頭時不時地伸出去往外看,客人來買水果,他不是忘了找錢,就是忘了給人家拿貨,神情恍惚地過了一個上午。終於看見水生了!蔫頭搭腦地推著車過來。

  他丹田運口氣,壯著膽子大呼小叫道:“小顧!你搞什麽名堂?怎麽把車原樣推回來啦?”

  水生隻顧往裏走,頭也不抬地回答:“我走錯路了。半路上轉向了。沒有找到紅狀元酒樓。”

  戴春旺聽了水生的話,一下子蒙住了。

  咋回事?他自己走錯路了?不是讓老徐找人半路拿喜帖攔他讓他把果籃送李老板府上去?這老徐搞得什麽鬼?到底是咋回事啊?

  戴春旺實在想不明白,急得腦瓜仁一蹦一蹦地疼,簡直要急瘋了。

  水生將獨輪車往院子裏一放,轉身進了雜物間,好像一棵被伐倒的大樹,嘭地一聲倒在地鋪上,拉過被子蒙住頭,呼呼大睡起來。

  傍晚,王鴻盛泡完盆湯回來,一進院子,看見獨輪車和十個果籃,和早晨時一模一樣,仿佛沒出過門似的,“啊呀”驚呼一聲,眼珠子差點掉腳麵上。

  “怎麽回事?!”他像一頭發瘋的老虎吼了起來。

  戴春旺小跑著過來。

  王鴻盛朝他怒吼:“這果籃怎麽回事?怎麽還在這裏?”

  戴春旺用手指指雜物間:“問小顧。”

  王鴻盛一腳踢開門。

  水生從地鋪上坐起來,睡眼朦朧,張嘴打了一個哈欠。

  王鴻盛見水生那樣子,氣得說不出一個整句來,隻能一個詞一個詞往外蹦:“小顧!果籃?小顧!睡覺?”

  水生疲憊不堪地回答:“噢,你問果籃是吧?我今天走路轉向了,鬼打牆,一圈一圈地亂轉,怎麽也找不到紅狀元酒樓,隻好把車推回來了。暈頭轉向,所以睡了會兒,現在腦袋還在轉。”

  王鴻盛炸開五指,掄起手來,結結實實地抽了自己一個大嘴巴,哭道:“老天爺!我這是招誰惹誰啦?”當即癱倒在地上。

  戴春旺連忙上前扶住,連拖帶拽,好歹把他弄回了正房。

  水生打個哈欠,倒頭又睡。

  吃晚飯的時候,春旺老婆在院子裏喊:“老板!小顧!吃飯了!”王鴻盛正房裏一點動靜沒有。水生雜物間一點動靜沒有。春旺老婆連喊了幾聲,還是沒人吭聲。她隻好端一碗飯進正房,放在廳堂的八仙桌上。然後端一碗飯到雜物間,放門口地上。

  空氣中仿佛有鬼魂飄蕩,四周死一般地寂靜。

  春旺兩口子悄無聲息地吃了晚飯,早早回屋,一聲不吭地上床睡覺了。

  到了半夜,水生醒了。

  他一骨碌從床上起來,像一隻貓一樣,躡手躡腳到門口,端起那碗飯,靜悄悄地吃了個精光。將纜繩纏在腰間,從枕頭底下摸出荷蘭海盜牌水果刀,插在腰上,吱呀一聲打開門,出了雜物間。

  一條極細的月牙掛在天空,月光照在院子裏,像灑了一層霜。空氣中震蕩著王鴻盛和戴春旺的鼾聲。

  他像個幽靈似的,一閃出了鴻盛水果行。

  鹹瓜街空空蕩蕩,偶爾從黑暗處傳來幾聲野貓的叫聲。

  他順著石板路走到隆記水果行,立在牆外,從腰間解下纜繩,瞄準屋角凸出來的飛簷,輕輕一甩,將纜繩的活扣套在飛簷上,再一拉,繩子便套緊了。他用手拉著繩子,身體幾乎平起來,腳踩著牆壁,三下兩下攀上了牆頭,摘了繩子拿在手上,輕輕跳進院子裏。

  天氣熱,徐正奎光棍一人,睡覺愛開著門,享受穿堂風。

  水生閃身進屋,反身栓上門閂。

  徐正奎光著身子,隻穿一條大褲衩,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睡得正香。床邊小桌上堆著他的衣服。

  水生撿起上麵的臭襪子拿在手裏,上床去,哐當,一屁股狠狠地坐在他的肚子上。

  徐正奎在睡夢中,感覺一塊巨石從天而降壓在身上,張嘴“啊”地要叫。水生待他一張嘴,叫聲還沒出來之時,一雙臭襪子已到,直塞進他的嘴裏。

  徐正奎嘴被堵住,下意識地要伸手去掏。水生飛起兩隻大泥腳丫子,一左一右踩住他的雙臂。這是他在三叉港跟人打架時早就練熟了的招數,使起來自然得心應手。

  水生拿水果刀在手,打開刀鋒,將刀尖兒輕輕插進徐正奎的鼻子眼裏,盯著他的眼睛,小聲說道:

  “我是小顧。你乖乖躺著別動,我有話問你。你要是亂動,鼻子馬上變漏鬥。你明白?”

  徐正奎嚇得一動不敢動,口中發出“嗚嗚嗚”的聲音。

  水生問道:“今天送果籃那場局,是你的主意還是戴春旺的主意?”

  徐正奎回答:“嗚嗚嗚嗚嗚。”

  水生一看不是辦法,把刀尖兒從他鼻子眼裏撤出,問道:“是你的主意?”

  徐正奎拚命搖頭。

  “是戴春旺的主意?”

  徐正奎很吃力地點頭,伴著“嗚嗚嗚”的聲音。

  水生罵道:“胡說!死到臨頭你還賴別人!戴春旺蠢頭蠢腦的,咋會想出這樣的主意?”

  徐正奎急了眼,“嗚嗚嗚”地使勁掙紮。水生隻好掏出了他嘴裏的臭襪子。

  徐正奎一滾滾到地上,跪在水生麵前,鼻涕眼淚直流,一邊抽泣一邊說:

  “小顧爺爺!我冤枉啊!戴春旺是蠢,可是他老婆精啊!整個事情都是那婆姨的主意。不是我啊。冤有頭債有主。小顧爺爺,你殺錯人了。”

  水生哼了一聲:“哪個說要殺你了?我就要那十塊大洋。本來就是我的,那錢你不該掙。你給我吐出來。”

  “是!我這就拿給你。”

  徐正奎哆哆嗦嗦地下地,輕飄飄地像個鬼影子在走路,都是因為抽大煙的緣故,讓他瘦得像根麻杆。他走到屋角的大櫃子跟前,打開櫃門,拿出一個四方木匣子,從裏麵掏出來十塊大洋,遞給水生。

  水生接過錢來,放進褲襠內兜裏,說道:“多謝老徐。咱們兩清了。再會。”撇下徐正奎,大搖大擺地從正門出了隆記水果行,順原路返回鴻盛水果行。

  院子裏月光清冽,鼾聲依舊。

  水生直奔春旺兩口子的廂房,站在門前,掏出水果刀,刀刃從門縫探進去,刀尖輕輕撥開門閂,然後推門進去。

  春旺兩口子的衣服和襪子也放在床頭的櫃子上。

  水生抓起襪子,撩開蚊帳。

  戴春旺睡在外麵,水生用手一捏他的腮幫子,將襪子塞進嘴裏。春旺老婆睡在裏麵,水生如法炮製,把襪子塞進了她的嘴裏。

  春旺兩口子從夢中驚醒,瞪大眼睛,看眼前晃動著一個可怕的黑影。媽呀!家裏麵來了飛賊!可是嘴被堵住嗚嗚嗚地喊不出聲音來,黑暗中隻嚇得渾身顫抖猶如篩糠。

  水生舉刀在手,在兩口子眼前晃了晃,低聲說道:

  “你們倆做得好事,我都曉得了。都給我聽好了,下次再犯,看我把你們的口條割了喂狗!”

  水生啐了一口,收了刀子,轉身回到門口,打開房門,徑直出去,聽任春旺兩口子的房門敞開著,大搖大擺地走回雜物間,躺在地鋪上睡下。

  春旺兩口子呆在床上,嘴裏含著臭襪子,一動不敢動,豎起耳朵聽了好半天,直到外麵一點兒動靜都沒有了,才敢掏出嘴裏的臭襪子,輕輕地喘一口氣,看著大開的房門,哪個也不敢去把它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