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赤腳財神
作者:個三花老凸      更新:2022-06-17 04:24      字數:3261
  木良扶虞瑞康在椅子上坐下:

  “你別著急,七叔。我雖然沒看裏麵的貨,但是我敢肯定貨是好的。鴻盛水果行新來的小顧,我不是跟你說過,他從黃浦江泅水遊泳來的嗎?他的保薦信藏在桐油麻布包裏麵,幹爽爽的一點沒濕。我剛才問過那洋人,顏料的包裝是桐油紙和桐油布,所以我敢肯定貨是好的。”

  虞瑞康覺得天塌下來了,空氣變成了堅硬的石板,從四麵八方向他壓過來。

  他解開長衫的領扣,大口吸著氣。仿佛有個瞎子拿鼓槌敲打他的心髒,一會兒急一會兒慢,直敲得他麵無血色,出了一頭冷汗。

  良久,終於吐出一口痰,呼吸均勻了些,搖著頭說道:“太冒險了。”

  木良答道:“七叔,剛才隻有我一個人會說洋文,知道顏料包著桐油紙和桐油布,所以隻有我敢冒這個險。”

  “這個險也太大了。木良。我們瑞康號一年的流水不過兩千塊大洋。萬一……”虞瑞康不敢再想下去了。

  木良將嘴角繃緊,用堅毅的目光盯著虞瑞康說:“幹吧!七叔。”

  這句話虞瑞康已經聽過很多遍:

  在滬西投資辦一個印染廠印染土布花布販到鄉下,他說“幹吧!七叔。”;從店鋪隔出一個小間給虞裁縫專做藍布大褂,他說“幹吧!七叔。”;跑街見客戶見麵禮白送一塊大洋,他說“幹吧!七叔。”

  每次都是這樣。

  虞瑞康說“太冒險了”,他說“幹吧!七叔。”

  然而每次冒險都能讓瑞康號的生意攀升一節。

  這一次,木良也不會錯的,因為他是赤腳財神。

  虞瑞康捏緊拳頭,忽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好!我聽你的。咱們把血本押上!幹他娘的!”

  虞瑞康找出店鋪的道契,和木良一起去交通銀行,抵押出一張三千塊大洋的支票,急匆匆趕往十六鋪碼頭貨棧。

  貨棧裏,洋人已經脫了西裝外套,領帶打開變成兩條飄帶,鬆鬆垮垮地垂在胸前,白襯衫袖子挽起來,露出毛茸茸的胳膊,像中國人那樣盤腿坐在一隻空貨箱上,手裏捧著一本書在看。

  水生四仰八叉躺在地上,睡得正香甜。

  洋人看木良帶著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回來了,緊張的臉上露出輕鬆的表情。連忙係緊了領帶,穿上西裝外套,用法語說道:“你很有信用。”

  木良將交通銀行的支票遞給他:“抱歉!讓你久等了。”

  洋人小心收起支票,放進西裝上衣口袋,輕輕拍了一下木良的肩膀,說道:“貨是你的了。再見。”

  洋人走了以後,虞瑞康走過去仔細看那些貨箱,鏽跡斑斑簡直慘不忍睹,一顆心立刻懸到嗓子眼,禁不住雙臂發軟,呆立著動彈不得,想打開貨箱看貨,可是兩隻手臂卻怎麽也抬不起來。

  木良叫醒了水生。

  水生去找來了一根鐵釺子,哢吧哢吧,撬開貨箱生鏽的鐵皮,再哢吧哢吧,撬開了貨箱蓋子。貨從裏麵露出來:水汪汪濕漉漉。

  木良的手伸進去,想掏出一包來,手止不住地哆嗦,貨包又濕又滑,抓了幾次都抓不住。

  水生走上前,伸手一抓,取出一包來,三下兩下撕開包裝布和包裝紙,用手一摸顏料,叫了一聲:“丟他娘!硬邦邦的。”

  “啊?!”木良和虞瑞康同時驚呼一聲。

  虞瑞康雙腿立刻變得有勁了,一步邁過去,伸手進貨箱裏掏出一包來,打開一摸,硬邦邦的。再掏出一包來,打開一摸,還是硬邦邦的。當即仰天長歎道:

  “老天爺!我虞瑞康幹了大半輩子,今天終於發財了!”

  水生見這筆買賣做成了,和他們一起大笑了一陣,想起鴻盛水果行那邊還上著門板,不知道戴春旺回來了沒有,便和他們兩個告辭。

  虞瑞康對水生說道:“小顧,你幫了我們這麽大忙,等這批貨出了手,給你十抽一。”

  “我又沒做什麽事,隻不過跟在阿德哥屁股後麵轉悠了一下,哪敢要你們十抽一啊!”水生推辭道。

  木良在一旁說:“十抽一是我們瑞康號的規矩。我們能有今天,全靠這個規矩呢。你不要,就等於壞了規矩。”

  見木良說出這話來,他隻得答應道:“那就聽你的吧。阿德哥。”

  水生離開十六鋪碼頭,甩開大步一路疾走,風塵仆仆地回到鹹瓜街。

  那邊虞裁縫和英菊自打他們拿走了店鋪道契去銀行抵押,心裏就如同十五個水桶七上八下,一刻也沒有踏實過,屋子裏根本坐不住,兩個人都站在街上,直著脖子等他們回來。

  現在見水生獨自一人甩著兩隻大腳丫子走過來,不見虞瑞康和木良兩個,心裏咯噔一下,魂都飛走了。

  英菊慌忙迎上去問道:“小顧!你不是跟阿德他們一起在碼頭辦貨麽?咋自己回來了?他們呢?買賣咋樣?”

  水生住了腳,瞅著英菊的臉龐隻是笑,回答道:“阿德哥中狀元了!”

  “啥?你說啥?”英菊沒聽明白。

  水生把剛才的事情大概講了講。

  虞裁縫和英菊聽了,一直懸著的心終於落了地:“謝天謝地!總算買賣做成了!”

  英菊一把抓住水生的大手,說道:“小顧,辛苦你了,快進來吃飯!”

  忙乎了半日,水生早就餓了,當下也不客氣,隨著英菊進了院子,坐在小方桌旁。

  其實飯早做好了,一直在灶間熱著。英菊將飯端出來,擺在小方桌上:一大碗白米飯,一碟糟魚,一碟豆腐幹。

  水生看見香噴噴的白米飯,肚子立刻咕嚕嚕叫起來。當下端起碗,風卷殘雲吃了個精光。

  英菊笑眯眯地看水生吃完飯,去自己屋裏拿了個包袱出來,遞給他:“小顧,你這些日子幫我們賣了好多長衫。謝謝你。這是給你的。”

  水生不去接那包袱:“那是阿德哥幫你們做的。沒有我的事。”

  英菊將包袱楞塞進他懷裏,說道:“人家給你做的嘛!阿德哥的身量比你小,咋穿得了嘛!”

  “啥?給我做的啥?”水生好奇地打開包袱,原來是一件藍布長衫,一件白土布汗褂,一條黑土布寬腳褲子。

  英菊細聲細氣地說道:“我是想著你的身量做的,又沒有真的給你量,也不知道合不合身。”

  “汗褂和褲子我要。長衫還你。”水生把長衫拿出來還給英菊,“我咋能穿長衫呢?”

  “都是給你做的。我留下幹啥?”英菊一把搶過長衫,重新放進包袱裏,不由分說塞到水生手裏,“小顧,我看人沒錯,你以後肯定是要穿長衫的。都拿回去。”

  水生拿著英菊送他的包袱,裏麵有汗褂和褲子,還有長衫,回到鴻盛水果行。

  戴春旺早就回來了,一個人坐在小板凳上用藤條紮果籃,看見水生進來,問了一句:“怎麽去了這麽久?”

  水生答道:“好大一堆貨箱,所以忙了這大半天。”

  戴春旺心裏有鬼,低著頭不看水生,說道:“瑞康號經常照顧我們生意,給他們幫些忙應該的。你進去喝口水,喘口氣,快出來幫我做果籃。紅狀元酒樓訂了十個果籃,明天上午送。”

  水生將包袱放回雜物間,喝幾口水,出來幫戴春旺做果籃,直忙了一個下午,到吃晚飯的時候才做好。

  王鴻盛泡盆湯回來,十個果籃挨著個仔細檢查了一遍,查不出半點毛病,這才放心,說道:

  “十個果籃的生意,咱們一年碰不上兩回。你們都給我仔細著點兒,不能出一點差錯。”

  沒想到吃過晚飯,戴春旺不知怎的,突然肚子疼起來,愁眉苦臉地捂住肚子,隻是大口喘氣。

  春旺老婆埋怨道:“剛吃完飯,不讓你喝那麽多涼水,你偏要喝。好像人家害你似的。怎麽樣,肚子疼起來了吧?”

  戴春旺呲牙咧嘴地反駁了一句:“天氣熱嘛,所以喝涼水。哎呦呦。這腸子就跟攪在一塊兒了似的。疼死我了。”

  王鴻盛皺起眉頭:“你們兩口子別吵了。快回屋歇著去吧。也許是今天幹活累的,睡一覺就好了。”

  第二天早晨起來,王鴻盛見戴春旺還是一副佝僂著身子的樣子,問道:“咋回事?肚子還疼?”

  戴春旺答道:“拉了一宿。疼死我了。”

  王鴻盛煩躁起來:“你這個樣子怎麽去送貨?看半路上車翻了,糟蹋了我的生意。讓小顧去吧。”

  他把水生叫到跟前:“小顧,紅狀元酒樓,你曉得不?”

  紅狀元酒樓在愛沙尼亞路,過了十六鋪碼頭就是,好大一幢三層樓。水生給他們送過好幾次貨,自然認得了。

  但是他還想確認一下,問道:“王老板,是不是愛沙尼亞路上的紅狀元酒樓?”

  王鴻盛點頭:“就是它了。法租界沒有第二個紅狀元酒樓。你看春旺肚子疼得那樣,動都動不了。那十個果籃,你幫他送去吧?”

  “是!王老板。”水生答應道。

  王鴻盛懸著的心落了地,瞪一眼戴春旺,罵道:“真是懶驢上磨屎尿多,幹不了大事。”說完一甩手,氣哼哼地去泡盆湯了。

  戴春旺貓著腰,嘴裏哎呦呦地叫喚,好歹幫著水生把十個果籃裝在獨輪車上。

  水生招呼一聲:“春旺哥,我去了。”

  戴春旺慘白個臉,顫顫巍巍地揮揮手,看情形是肚子疼得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

  水生推起獨輪車,出了店鋪。

  紅狀元酒樓不遠,半個鍾頭就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