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膽大心細
作者:個三花老凸      更新:2022-06-17 04:24      字數:3619
  魚死網破的機會來了。

  鴻盛水果行接了一個大訂單:天豐公司的老板李如山為嫁女兒在紅狀元酒樓大擺宴席,訂十個頂級水果籃,一塊大洋一個,一共十塊大洋。

  戴春旺拿著訂單回屋去,跟老婆咬著耳朵嘀嘀咕咕地商量。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定下了一條狠毒的計策。然後返回店鋪裏,衝水生說道:

  “小顧,我出去辦點兒事。你仔細看著店鋪。”

  戴春旺出了鴻盛水果行,一路向西,低著頭走了半條街,看左右沒人,一閃身進了隆記水果行。

  隆記水果行的老板名叫徐正奎,沒有成家,光棍一條。與王鴻盛一樣都是鹹瓜街的怪人,明明做著水果行的生意,可是一門心思都放在別的事情上。王鴻盛喜歡泡盆湯聽曲。徐正奎喜歡泡花煙巷抽大煙。

  “哎呦!這不是戴春旺戴大哥麽?日頭打西邊出來了?西瓜長在樹上了?你這大水果行的大夥計跑到我這小水果行找我這小老板,有何貴幹?”徐正奎陰陽怪氣地說道。

  “奎哥,找你有事,咱們進屋裏說話。”戴春旺說著,拿眼睛瞟看了一眼正蹲在地上挑揀水果的夥計徐二。

  徐正奎看戴春旺鬼鬼祟祟的樣子,猜他肯定有什麽大事找自己,於是對夥計說了聲:“徐二,你看著點兒買賣。我和戴大哥進裏麵說點事情。”

  兩個人一前一後去了裏院,來到正房,關了門。

  戴春旺對著徐正奎附耳說道:“奎哥,我們那邊剛接了天豐公司的一個大訂單,我要你幫我個忙。如此如此,這般這般……”

  徐正奎聞言大吃一驚:“戴大哥,你往後的日子不過了?”

  “奎哥,不幹他一家夥,我現在的日子就過不下去了。”戴春旺答道。

  與此同時,在鴻盛水果行那邊,水生正一個人看著店鋪,忽然木良急匆匆地跑進來,招呼道:“小顧!你現在有空麽?跟我去辦件事。”

  “啥事啊?春旺哥有事剛出去,我這兒正看著買賣呢。”

  “不行!這事情非得你和我一起去不可!”木良著急地說道,“十六鋪碼頭來了一批法國顏料,不知道船上遇到暴風雨了還是怎麽地,貨箱全泡得生了鏽。不曉得裏麵的貨怎麽樣。那洋人隻要一半價錢就出手。我要你去幫我看看。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裏麵的貨若是好的,咱們一下子就發財了。”

  水生聽了這話,忽地站起來:“阿德哥,你等一下,我進去跟春旺嫂說一聲。”

  他三步兩步跑進裏院,喊道:“春旺嫂子,對麵瑞康號來了幾個大箱子。阿德哥喊我去幫忙抬一抬。你出來幫我看著店鋪。我去去就回來。”

  春旺老婆在屋子裏高聲回答:“喊你春旺哥啊,喊我做什麽?”

  “春旺哥剛有事出去了,店裏現在就我一個人。”

  春旺老婆心裏有鬼,不想出來見水生,答道:“那你上了門板去吧。買賣的事情我又不懂得。怎麽替你看店?”

  “是!春旺嫂子。”

  水生出去上了門板,關了店鋪,跟木良一起小跑著趕到十六鋪碼頭。

  二人走進那批法國顏料的堆棧,裏麵已經有十幾個人,站成一圈,圍著中間一個洋人。

  洋人身後堆著幾十個貨箱,鐵皮全都生了鏽,破爛得不成樣子。

  那十幾個人都是顏料行的,七嘴八舌地對洋人說:“你怎麽也得打開箱子讓我們看看吧?要是裏麵的顏料全泡爛了,你就是半價我們也不能要啊!”

  洋人高個子,年紀輕輕,瘦削的一張臉,穿一身西裝,領帶熱得扯下來,耷拉得好長,把頭搖成波浪鼓,隻說一句生硬的中國話:“三千塊大洋。不能看。”

  十幾個顏料行的忍不住嚷起來:

  “我們都站這兒半日了,你翻來覆去地就會這兩句中國話,是真不懂還是裝糊塗?我們隻是想看看裏麵的貨嘛!有什麽不可以的?”

  洋人隻是搖頭,開口閉口隻是那句生硬的中國話:“三千塊大洋。不能看。”

  十幾個顏料行的氣壞了,怒道:“這個洋鬼子真是死腦筋。”

  木良和水生擠進圈子。

  木良衝洋人友好地笑笑,用洋文跟他招呼道:“蹦如喝。木須。(法語:你好。先生)”

  那洋人一聽來了個會洋文的,立刻露出笑臉來,答了句:“蹦如喝。木須。(法語:你好。先生)”

  “好了!好了!有懂洋文的來了。”

  顏料行的人們仿佛看見了救星。

  其中一個慌忙拉住木良的胳膊說道:“拜托,快幫忙翻譯翻譯,讓他打開貨箱,我們要看看貨。你跟他講不讓看貨哪個會買?”

  木良心裏暗笑道:同行是冤家,哪個會給你們做救星?當下甩開了那人,兩步走到洋人跟前,從懷裏掏出拜帖遞過去。

  洋人接過拜帖,看了看,說道:“昂上得木須魚。日馬白了拉莫斯-斯托達德。(法語:幸會虞先生。我叫拉莫斯-斯托達德。)”

  木良道:“昂上得木須斯托達德。(法語:幸會斯托達德先生。)”

  “無窩內不喝梅蛋湯?(法語:你也是來買顏料的嗎?)”

  “勿違。扁須喝。(法語:是。當然了。)”

  十幾個顏料行的這才明白原來是半路殺出個程咬金,會洋文的年輕人是過來跟他們搶生意的。

  見他個子不高,嘴上無毛,穿件藍布長衫,張口閉口“木須魚”、“梅蛋湯”,還要“扁須喝”,和洋人一問一答,滿口鳥語花香說得熱鬧,當下氣不打一處來。

  其中一個四十多歲的人不客氣地問木良:“喂!小兄弟!你哪個顏料號的?總得有個先來後到吧?”

  木良不理會那人的語氣,很客氣地回答道:“這位老板。在下虞木良。瑞康顏料號。”

  瑞康顏料號?沒聽說過。

  十幾個顏料行的麵麵相覷,心裏憤憤道:什麽芝麻綠豆顏料號,也敢來撬這樣的大生意?

  那個四十多歲的人冷冷地說:

  “哦!原來是小虞老板,幸會。既然大家是同行,這批貨的底細不能不告訴你。這批法國顏料本來是榮達顏料行訂的貨,貨到了外灘法國郵政局碼頭,榮達顏料行去驗貨,一看鏽成了這個德行,哪裏肯收?洋人老板那邊已經答應給榮達顏料行換批新的貨。這個年輕洋人不甘心,把這批生鏽的貨拉到咱們十六鋪碼頭來碰運氣,開個半價,隻要三千塊大洋,可是不許我們看貨。誰曉得裏麵顏料泡爛了沒有?所以我們兩邊一直僵持到現在。好啦。都跟你說清楚了。自己掂量著辦吧。”

  木良耐著心聽完,拱手施禮道:“多謝老板關照。”

  心裏暗道:洋人來碰運氣,我也來碰運氣。根本就是押寶賭一場。大家都是生意人,誰比誰聰明多少呢?有的人發財,有的人賠本,靠的不是聰明而是膽量。

  他一把拉過水生,擠出了人群,找個僻靜處,用蚊子聲問道:“小顧。你覺得咋樣?那洋人是不是設局出老千?”

  水生回答道:“我剛才盯著他看了半天,不像是設局出老千。我敢肯定他也不知道箱子裏麵的貨是個啥情況。”

  木良問道:“你說咋辦?”

  水生貼著木良的耳朵輕聲說:“還記得我那封信麽?你過去問他顏料包裝用的啥。你說洋文,旁邊的人聽不懂。”

  木良恍然大悟。

  他重新擠進圈子,問洋人道:“雷桑巴啦日鬆高芒?(法語:貨的包裝是什麽?)”

  洋人不明白他為什麽要問這個,隨口答道:“昂八撇魚了的桐挨滴須魚了的桐。(法語:桐油紙和桐油布。)”

  木良心裏突地一跳,臉上的表情卻很淡定,不動聲色地對洋人說道:“崩。日雷胖肚絲。(法語:好。我買下了。)”

  他轉身麵向眾人,拱手施禮,朗聲說道:“各位老板。這批貨我買下了。大家請回吧。”

  眾人的目光齊刷刷地轉向洋人。洋人用中文說道:“對。這批貨我賣給他了。”

  十六鋪碼頭的規矩,大家為一批貨物爭執不休之際,如果有買主單獨吃進,別的人就不能再摻和了。

  十幾個顏料行的搖頭歎氣道:“瑞康號虞木良。到底是初生牛犢不怕虎,膽子真大。咱們比不了。”

  眾人一哄而散。

  木良對洋人說道:“我現在要回店裏拿錢。請你在這裏等我。”

  洋人看周圍變得空蕩蕩,顏料號的人都走光了,心裏盤算著:他們兩個若是耍我這個大鼻子,走了不再回來,我找誰去?於是指了指水生,對木良說道:

  “你自己回去拿錢。你的夥計留下。”

  木良問水生:“行不行,小顧?幫我這個忙。”

  水生答道:“沒說的,阿德哥。我留下給洋人當人質。你快去吧。”

  木良出了貨棧,撒腿狂奔,一路跑回瑞康顏料號。

  瑞康顏料號的老板虞瑞康,五十多歲,是木良的遠方親戚,木良叫他“七叔”。

  虞瑞康在上海經營顏料號多年,生意總是不溫不火,既沒有發財,也沒有餓死。歲數大了以後,一個人幹著吃力,便請中人從寧波老家找個學徒來,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這個學徒就是虞木良。

  木良到上海的那天,天降大雨,他穿了一雙新鞋,舍不得被雨淋濕了,脫下來塞進包袱裏,光著腳一路走進瑞康顏料號。沒想到腳底下濕滑,一進門就啪地一聲摔了個四仰八叉。

  虞瑞康眼前一花,仿佛看見了土地廟牆上畫的財神,也是這樣四仰八叉地摔個跟頭,誰見了誰都會拍手笑著說“財神倒(到)了”。

  新來的學徒躺在地上,簡直跟土地廟裏的財神一模一樣,隻不過赤著一雙腳,活脫脫一個赤腳財神。

  虞瑞康過去將木良扶起來,見他寬闊的額頭,一雙丹鳳眼,兩個圓圓的大耳垂,真是說不出的歡喜,當即拍手笑著說道:“財神倒(到)了。”

  現在木良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一步跨進顏料號,嘴裏喊著:“七叔!七叔!”

  虞瑞康早已經等得心焦,慌忙迎上去,迫不及待地問道:“怎麽樣?”

  木良氣喘籲籲地說道:“三千塊大洋。全買下了。”

  虞瑞康吃了一驚:“啥?!三千塊大洋?全買下了?不說是貨箱都鏽爛了麽?你驗過裏麵的貨啦?”

  木良回答:“沒有。”

  “啥?!”

  虞瑞康如遭雷擊,打一個趔趄,幸虧木良過去攙住,才不至於跌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