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因禍得福
作者:個三花老凸      更新:2022-06-17 04:24      字數:4932
  老婆的計謀好是好,隻是風險太大了。鴻盛水果行多是些老客戶,苦心經營多年才建立起來的關係,一次送貨出了差錯,就有可能把老客戶弄丟了。鹹瓜街上隆記水果行、興發水果行立刻會撲上來把客戶搶走。戴春旺實在有些舍不得,需要等個合適的機會才行。

  過了十幾日,終於等來一個機會:“潮商糖雜同業公會”向鴻盛水果行訂兩筐荔枝,送貨地址在“八仙橋林森中路和合坊29號”。

  這個“潮商糖雜同業公會”是新客戶,以前從未在鴻盛水果行訂過水果,生意丟了也無所謂。

  戴春旺這才下了決心。他把兩筐荔枝準備停當,放在獨輪車上,把訂單交給水生,吩咐道:

  “中午前必須送到。送了貨記著要個收條回來記賬。”

  訂單上麵的兩行字一個個飽滿豐潤,黑裏透亮,看上去就像兩排黑棗,真是漂亮得很。水生盯著看了一遍,兩隻眼睛也瞪成了黑棗。

  “春旺哥。這上麵寫些啥?貨送到哪裏啊?”

  戴春旺哼了一聲,回答道:“這不是寫得清清楚楚嘛!小顧,你要學會認字才行啊!否則你是做不來跑街的。快去吧。貨送到了就快些回來!店裏還有好多活計要幹呢。”

  水生硬著頭皮將獨輪車推出了店鋪。立在當街,撓了撓方腦殼:我是向東走呢?還是向西去呢?不行。得找個人問問路。

  他忽然想起鹹瓜街上瑞康顏料號的夥計虞木良來。

  這個虞木良是寧波人,小名阿德,二十多歲年紀,中等個子,一雙丹鳳眼,一臉老成持重的樣子,總穿一件藍布長衫,看上去不像是夥計,倒像是個老板。

  水生剛來鹹瓜街那日,看著他坐在店門口,捧著一本厚厚的洋文書在看,於是手裏拿著小腳阿娥的保薦信去找他問路。木良看了信封上的地址,很客氣地給他指了路。

  嗯。找他問問去。

  水生於是推車去了瑞康顏料號,見木良果然又坐在店門口看書,連忙支好獨輪車,走上前去,恭敬地說道:

  “阿德哥!我要去送貨,不認識這上麵的字,勞煩你幫我看看。”

  木良從他手裏接過來訂單,看了看,說道:“潮商糖雜同業公會,八仙橋林森中路和合坊29號。你能找得到麽,小顧?”

  水生搖搖頭:“我這是頭一次跑街送貨。阿德哥,勞煩你告訴我怎麽走。”

  “潮商糖雜同業公會,”木良想了想,從椅子上站起來,“巧了。我正好有事要找他們。咱們不如一起去吧。”

  水生喜出望外地說道:“那太好了!阿德哥。”

  “等一下,我叫老虞出來幫我看著店鋪。”

  原來瑞康顏料號旁邊隔出一間極小的門麵,門楣上掛個簡陋的木匾:老虞裁縫鋪。挑著一個藍布幌子:專做藍布長衫,摩登旗袍,美觀大方,價錢公道。

  他衝著裏麵喊道:“老虞!請你出來一下。”

  虞裁縫蹣跚著走出來,佝僂著背,似乎胸口墜著一塊大石頭,壓得他直不起腰來。他脖子上垂垂搭搭下來一條皮尺,戴副老花眼鏡,額頭上皺出無數道抬頭紋:

  “阿德,啥事體?”

  “我和小顧去一趟潮商糖雜同業公會,麻煩請你幫我看著店鋪。再拿一件藍布長衫樣品出來,我借機會推銷推銷。”

  虞裁縫扭頭衝裏麵喊道:“英菊!拿件藍布長衫樣品出來。阿德要用。”

  片刻,出來一個二十來歲的小媳婦,小小的個子,穿一身藍底白花土布衣裳,胳膊上戴著藍布套袖,瓜子臉尖下頦,一雙小眼睛亮閃閃的。她去水果行買過香瓜,水生認得她。

  英菊把一件疊成四四方方的藍布長衫交給木良,脆聲聲地說道:“給你長衫。阿德哥。”

  木良和水生向東出了鹹瓜西街,到土地廟路口拐彎再向北走。

  木良突然想起一件事情來,問水生道:“小顧,我後來聽他們說你是從黃浦江遊泳遊來上海灘的,到底怎麽回事?”

  水生於是給他講了一遍自己如何貼在給四明公所送棺材板的拖船底下,從黃浦江一路遊到十六鋪碼頭的經過。

  木良聽完,笑著說道:“四明公所是我們上海寧波人的祠堂,那天的確有棺材板從三叉港運來,算你說得對上了卯。隻不過,你肯定是花了三角錢坐船來的,不是趴在船底遊泳來的。你瞞不了我。我隻說出一條來,就能戳穿你的把戲。”

  “你說吧,阿德哥。”

  “你剛來鹹瓜街那日找我問路,我明明見你手裏捧著保薦信,幹爽爽的。如果你真是遊泳遊過來的,那信早就泡成紙漿了,對不對?”

  水生笑著答道:“阿德哥,這你就不曉得了。我那封信包在一個麻布包裏麵,那麻布經桐油浸過,簡直跟鐵板似的,一滴水也透不進去,所以信是幹爽爽的。”

  “哦!有這等事?我還是頭一回聽說。”木良拍拍水生的肩膀表示歉意,“小顧,剛才錯怪你了,對不起。”

  兩個人一路聊一路走,七拐八拐,走了將近個把小時才到八仙橋林森中路。和合坊是一個細長的石庫門弄堂。

  二人找到門牌29號的石庫門房子,見門楣上懸著一塊木匾,寫著“潮商糖雜同業公會”。

  木良上去按了按門鈴。

  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辦事員打開門出來,問道:“二位找誰?”

  水生將訂單遞給他:“勞駕!我是鴻盛水果行來送水果的。”

  “稍等。我去叫我們管事的。”辦事員接過訂單,轉身進去叫人了。

  片刻,走出來一個男人,四十歲左右,穿長衫,戴一副眼鏡。他看看水生和木良,猜他們一個是老板,一個是夥計。於是很客氣地對木良說道:

  “老板貴姓?兩筐水果,你讓夥計送來就是了。何必勞駕親自跑一趟呢?快請裏麵喝茶。”

  木良並不點破,含混地答應一聲:“好說。我叫虞木良。”低頭跟著管事的走進去。水生彎腰搬起荔枝隨後而入。

  來到廳堂,管事的請木良在客位上坐下,問道:“虞老板,咱們頭一回打交道,不曉得水果行的規矩。荔枝錢是現在就結呢,還是記賬到年底一起算?”

  “記賬好了。開個收條就行。”水生在一旁搶著答道。

  管事的冷冷地瞥了水生一眼,心道:這個夥計好沒有規矩。有老板在,哪有你夥計說話的份?

  此時木良解下身上的包袱,從裏麵掏出一個拜帖,雙手恭敬地遞給管事的。

  拜帖上寫著:瑞康顏料號虞襄理木良敬拜。地址十六鋪碼頭鹹瓜西街八號。

  管事的看糊塗了:“怎麽回事?不是鴻盛水果行麽?怎麽變成了瑞康顏料號?”

  “他是鴻盛水果行。我是瑞康顏料號。我們是碰巧一起過來的。我們寧波商會的會長虞先生和貴會方會長是好朋友,介紹我來拜訪。”木良不慌不忙地答道。

  “噢,原來如此。倒是我鬧誤會了。”

  “先生貴姓?”木良問道。

  “敝人也姓方。”

  木良從包袱裏麵掏出一個大洋模樣的銀幣,遞給姓方的管事:

  “方先生,這是敝號經銷的法國顏料——藍貓牌商標,請方先生留下做個紀念。以後有機會,還請方先生照顧一二。”

  姓方的管事接過銀幣,見上麵印有凸起的圖案:一隻貓和一行洋文。捏了捏,感覺像是一塊大洋外麵包著一層錫紙。裝作不小心用手摳了一下,錫紙露出個小洞來,瞥了一眼,然後在手心裏捏緊了,笑著說道:

  “虞襄理,抱歉,恐怕我幫不了你的忙。我們糖雜公會白糖是白的,紅糖是紅的,那是萬萬不能錯的,要是把糖染成藍色恐怕就賣不出去了。嗬嗬。”

  木良笑著答道:“不妨事。方先生。萬一你有朋友需要買顏料,請你介紹給敝號。我們按規矩十抽一給你介紹費。”

  姓方的管事咳嗽兩聲:“這個嘛,好說,好說。”

  “方先生,我還帶了這個,”木良掏出了藍布長衫樣品,攤開來,展示給姓方的管事看,“這樣上等的長衫,一件隻要一塊大洋。也請你費心找找機會。規矩也是十抽一。”

  “哦?這樣的長衫隻要一塊大洋?”姓方的管事好奇地摸了摸,見長衫質地厚實挺括,顏色又正,不由得納悶:“怎麽會這麽便宜?這樣一件長衫在市麵上少說也要二、三塊大洋哩。”

  “方先生,藍布是我自己染的,裁縫也是我自己的,整匹布套裁,所以成本低,價格便宜。”

  “虞襄理,藍布長衫倒是有個機會。我們公會給潮州子弟新辦了個洋學堂,請了十幾個老師。有幾個老師實在窮得很,長衫上打著補丁。我覺得他們穿成這樣有損師道尊嚴。為此專門請示過方會長,要買幾件長衫送給他們。偏巧你現在來跟我講這個事情。我想先做十件試試吧。”

  “多謝方先生照顧。請你定個時間,我讓裁縫過來量。十件長衫,一個禮拜就能做好送過來。”

  “隻不過有一樣,”姓方的管事壓低了嗓子,“一塊大洋實在太便宜了。我這麽報上去,大家還以為我買的是殘次品,反而不美。”

  木良低聲答道:“方先生報多少錢上去不關我的事情。反正我十件長衫隻收九塊大洋。”

  “嗯。你派來的裁縫也要叮囑他一聲才好。”

  “我的裁縫是個啞巴,隻會量裁衣服,不會說話。”

  “哦?那太好了。啞巴太好了。事不宜遲,我看就明天下午吧。我把那幾個老師叫來這裏,你請裁縫過來給他們量裁。”

  “好!一言為定。”

  回來的路上有個燒餅攤,木良便掏錢買了八個大燒餅,兩碗餛飩,請水生一起吃午飯。

  二人坐在路邊小板凳上,一邊吃飯一邊聊天。

  水生問道:“阿德哥,你怎麽料定這家人會做長衫?”

  “我哪裏會料定?僥幸撞上了唄。”木良表情淡淡地回答。

  “若是人家不做,你咋辦?”

  “那就白跑一趟了唄。不妨事。我每次出去推銷,十有八九是白跑。這次是因為有你在旁邊,所以運氣好起來。”

  “咋扯上我了呢?阿德哥,我在旁邊看得清楚,你每句話都說到人家心裏麵去,讓人不知不覺地跟著你的道道走。哦,對了,阿德哥,你幹嘛說虞裁縫是個啞巴呢?”

  “他腦袋裏短根筋,出去經常說錯話,所以我就讓他裝啞巴。他家媳婦英菊倒是精明,隻不過是個女人家,出門不方便。這女子命苦啊。嫁過門沒一年,老虞兒子就死了。第二年,婆婆就死了。我去推銷長衫也是為了幫他們。”

  水生嚇得吐了吐舌頭:“乖乖!這小媳婦命這麽硬,一連克死了兩個。”

  “老虞他們一家人都有個毛病——心絞痛。老婆兒子都是因為心絞痛死的,跟英菊沒關係。”

  水生又忍不住問道:“阿德哥,剛才還有件事,我一直想問你來著。”

  “問吧。怕啥?”

  “你給姓方的管事那塊藍貓銀幣,我猜就是一塊大洋,對不對?”

  “讓你猜著了。就是一塊大洋。我每次跑街都送一塊大洋。”

  “那他們要是不跟你訂貨呢?你的一塊大洋豈不是打了水漂?”

  木良眯起丹鳳眼,衝水生狡詰地笑笑:“那是一塊大洋!又不是一塊石頭子兒。咋會打了水漂呢?”

  水生回到鴻盛水果行已經是下午了。

  “你把水果送哪去了?這麽晚才回來?”戴春旺沒好氣地說。

  水生一臉疲憊地回答:“春旺哥。那個什麽糖什麽雜的什麽會實在太難找了。我問了一百個人,一百個人都不知道。還有個人欺負我阿土生,把錯路指給我。我這嘴唇問路都磨薄了,腳板上走得全是泡。”

  他過去櫃台上端起水碗,做出渴壞了的樣子,咕咚咕咚一飲而盡。

  “我到現在也鬧不清到底是咋找著那鬼地方的。給你,春旺哥,這是他們的收條。”

  他從褲襠裏摸出收條來,遞給戴春旺。

  “春旺哥。我這腿肚子直轉筋,實在受不了了,你讓我先回屋裏歇會兒行不行?”

  “嗯。去吧。”戴春旺用鼻子答道。

  當天晚上,戴春旺和老婆躺在床上,忍不住隻是笑:

  “今天可把小顧遛慘了。你是沒見他回來那樣子。簡直站都站不直了。好老婆!果然好計。”

  老婆樂得直掐他的胳膊:“瞧把你美的。今天算他運氣好,瞎貓碰上死耗子,把貨送出去了。咱們明天照方抓藥,接著整治他。出不了十天半個月,我保他兩個丫子加一個丫子——撒丫子走人。”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了……

  戴春旺隔三差五,隻要有機會,便要找個稀奇古怪的地址派水生去送貨。

  水生拿了地址,愁眉苦臉地推著獨輪車出門,一走大半天,回來就咕咚咕咚喝水,叫苦連天:哎呀今天這個地方,問一百個人一百個人都不知道。還有人欺負我阿土生,又走錯路了。我到現在也鬧不清到底是咋找著那鬼地方的。春旺哥這是收條。哎呀頭疼腰疼腿疼腳疼,要回房去歇一會兒。

  然而令戴春旺百思不解的是:這小子怎麽每次都能把水果送到地方呢?

  水生在鴻盛水果行的位置日益穩固起來。

  王鴻盛根本不再操心水果行的生意,整日去盆湯弄泡澡聽曲。出門時要喊一聲:小顧我走啦!回來時要說一句:小顧我回來啦!戴春旺仿佛變成了透明的空氣,王鴻盛根本看不見他了。

  每天晚上,戴春旺都在被窩裏長籲短歎:再這麽下去可不行了。

  春旺老婆更是咬牙切齒地罵:小顧!你這個眼中釘肉中刺。閃也閃不開,甩也甩不掉,拔也拔不出,剪也剪不斷,扔也扔不了。嗚呼呼唉呀呀。真是煩死惱死急死個人啊。

  終於有一天,春旺老婆在被窩裏惡狠狠地說:

  “阿瘟哥!你別老想著水果行的買賣了。再這麽下去,咱們早晚有一天被老板攆走。水果行的買賣再好有個屁用?告訴你,舍不得孩子套不了狼!你要找個機會給小顧來把狠的。把水果行的買賣搞砸了也不怕!大家魚死網破!總比被人掃地出門強。”

  “嗯!我豁出去了。”戴春旺狠狠地答應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