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倒夜香
作者:個三花老凸      更新:2022-06-17 04:24      字數:4110
  第二天早晨,天剛蒙蒙亮,鹹瓜街上便傳來陣陣響亮的喊聲:“倒夜香了——!倒夜香了——!”

  原來法租界的洋人最講衛生,為了避免居民往河汊子裏亂倒馬桶,專門組織了運糞車和運糞工,每天清晨走街串巷,挨家挨戶讓大家把馬桶裏的屎尿倒進運糞車裏,再推到糞碼頭,由瑁瑁船運到鄉下給老農做肥料。這些運糞工多是蘇北來的苦力,他們嫌“倒馬桶”不好聽,所以喊“倒夜香”。

  戴春旺早就起來了,巴不得街上這一聲喊,立刻衝到院子裏,一把推開雜物間的門,朝著仍在地鋪上睡覺的水生叫道:

  “小顧!小顧!該起來了!”

  水生揉揉惺忪的睡眼:“春旺哥,這麽早就要起來?”

  “還早?你沒聽見外麵喊‘倒夜香’了麽?”

  “啥倒夜香?”

  “倒夜香就是倒馬桶。告訴你,這是法租界,不是三叉港。在法租界的水果行裏做夥計,每天早晨起來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倒馬桶!這是規矩。明白了麽?”

  水生隻得爬起來,跟著他來到院子裏。隻見王鴻盛和春旺兩口子的屋門口,赫然佇立兩隻醬紫色的木馬桶,摸樣甚是威武雄壯。

  戴春旺指著馬桶吩咐道:“外麵運糞車正等著哩。你出去把馬桶倒了。回來再把馬桶洗幹淨。”

  水生皺起鼻子,屏住呼吸,一手一個提起馬桶,出了大門,來到街上。

  不遠處停著一輛運糞獨輪車,糞車旁立著一個運糞工。他看見從鴻盛水果行出來一個人,不是老夥計戴春旺,而是個方頭方腦的阿土生,連忙衝他招手,直著嗓子催促道:“嘿!新來的夥計!快點!就差你一個了。”

  水生拎著馬桶走到近前,和運糞工打個照麵,見他個子跟自己一般高,也是黑黑的麵皮,方方的腦殼,看著他就跟自己照鏡子一般,不由得咧嘴笑了:

  “兄弟,我是三叉港來的,叫顧水生。我咋瞧你有些麵熟呢?”

  運糞工嘿嘿一笑,呲出兩顆大門牙:“我叫劉星火。蘇北來的。我都來上海好幾年了,咋會跟你麵熟?你別套近乎了。告訴你,下回早點出來,別讓我等這老半天。”他一把掀開糞箱頂部的翻蓋,“快把馬桶倒進去。”

  隨著糞箱蓋子掀開,一股惡臭猛地竄出來,水生冷不防吸了一口,險些背過氣去,大叫一聲:“哎呀!好臭。”

  星火惡作劇地笑笑:“小顧,你真是鄉下來的阿土生,沒見過大世麵。告訴你,在法租界,連臭大糞都是香的。你要使勁吸一大口才知道。不信你看看我。”

  說完他將頭湊近糞車,使勁吸一口氣,扭回頭來,衝著水生眨眨眼睛,做出一副極其享受的表情,讚一聲道:“真香!”

  直把水生看得目瞪口呆:“咋回事?你是哄我?還是真覺得這玩意兒是香的?”

  星火接過他的兩隻馬桶,嘩啦啦倒進糞車,然後將馬桶還給他:“我每天推著糞車滿街跑,要是覺得臭,這活計還能幹麽?”說完話,蓋上糞箱翻蓋,推起運糞車,甩開兩條長腿飛奔,一溜煙地跑出了鹹瓜街。

  好快的腳!水生望著星火的背影喝了一聲彩。

  他兀自站立在原地,提起馬桶來,模仿星火的樣子,伸鼻子狠吸一口。臭氣立刻撒開了歡兒,順著鼻子眼鑽進去,登時噎得他直要嘔吐,張開大嘴咳嗽半天,才緩過這口氣。

  哇呀!丟他娘!真是臭不可聞!這家夥唬我的。看我哪天收拾他!

  他拎著兩個空馬桶回去。

  戴春旺早站在院子裏等候多時。左手執一把鐵絲刷子,右手執一個簸箕,裏麵盛著半簸箕蛤蜊殼子。那模樣仿佛戲台上官老爺的衙役,手裏拎著水火棍,“哐哐哐”幾聲鑼響,要打新來的囚犯一百殺威棒。

  水生看他那神氣活現的樣子,實在是氣不打一處來,真想衝過去揍他一頓,使勁壓了幾壓,才將膽邊的一股邪火壓下去,問道:“春旺哥,有何吩咐?”

  戴春旺將半簸箕蛤蜊殼子嘩啦啦地分別倒入兩個馬桶,鐵刷子遞給水生,一指院中的自來水龍頭:“把馬桶刷幹淨。”

  水生剛才被臭氣熏得腦瓜仁生疼,實在不想聞那個味道,用手指指王鴻盛的正房,找借口拖延道:“老板還在睡覺呢。刷馬桶嘩啦嘩啦地。看吵醒了他。”

  戴春旺冷笑著答道:“你不曉得,老板正要聽這動靜。每天早上,刷馬桶就是他的鬧鍾。一聽院子裏刷啦刷啦響,他就知道該起床了。小顧,你就刷你的吧。”說完閃在一旁,插著手準備看水生的洋相。

  水生無話可說了,過去拎起馬桶、鐵刷子。一陣陣臭氣從馬桶裏嫋嫋升起,圍著他打轉轉。他想起那個運糞工星火,忽然心生一計,當下氣運丹田,將方腦殼伸到馬桶邊,狠吸一口,然後昂起頭來,露出十分滿足的表情,看著戴春旺吐出兩個字來:

  “好香!”

  戴春旺仿佛看見了一隻會說話的屎殼郎,登時傻了眼。

  “從小我就愛聞這味道,”水生解釋道,“為這個去看過大夫。大夫也鬧不清是咋回事。春旺哥,你說會不會是我這肚子裏長了蛔蟲,所以專愛聞這個臭味?我跟你講嗬,一天不聞這臭味,我就難受得了不得。”

  他使勁用鐵刷子刷蛤蜊殼,弄出震天響的動靜,時不時狠吸一口氣,扭頭看一眼戴春旺,讚一聲:“好香!”

  戴春旺簡直呆若木雞。

  水生刷完了馬桶,笑吟吟地向他走過來:“春旺哥,現在該幹啥了?”

  “掃掃掃……掃掃院子吧。要不你就回屋歇會兒。隨便你。”戴春旺結結巴巴地說。

  水生拿起掃把,輕舒猿臂,將掃把在空中舞出了花。然後學著街上跑江湖賣藝的師傅,半蹲下身子,紮著馬步,像練八卦掌那樣在院子裏輾轉騰挪,舞動著掃把掃地,刷啦刷啦,旋即掃完了。

  此時王鴻盛剛好從正房出來,看見院子被水生打掃得幹幹淨淨,嘖嘖讚道:“嗬嗬!小顧來了就是不一樣啦。真幹淨!嗬嗬!”

  春旺老婆端著泡飯從廚房出來,臉上也掛著笑,隨聲附和著說道:“就是!小顧真勤快,忙了一早上。快來吃泡飯吧!”

  吃罷了早飯,王鴻盛看看水生,又看看戴春旺,說道:

  “看樣子我再也不用為店裏的事情操心啦。小顧,你剛來還不知道,春旺在鹹瓜街可是出了名的能幹,進貨跑街,打理店麵,樣樣精通。跟著他,保你把水果行的生意擺弄得清爽爽的。”

  又對戴春旺說道:“春旺啊,小顧以後歸你支配,給你打下手,照應生意。你跑街的時候他看店,你看店的時候他跑街。你當師傅,好好教教他。我麽,是準備享幾天清福嘍。店裏的生意就交給你們兩個了。我現在就去盆湯弄,舒舒服服地泡上一整天。”

  王鴻盛口中哼著“打馬出了西涼界”,搖頭晃腦地出了水果行。

  送走了老板,戴春旺耳邊依舊回蕩著他的話:“春旺啊,小顧以後歸你支配。你當師傅,好好教教他。”

  他仿佛一條破了洞的輪胎,重新補了胎、打了氣,胸脯又鼓起來了。當下把一對眉毛揚了揚,拿聲拿調地吩咐水生道:“小顧,走!跟我去前麵卸門板,開門營業。”

  兩個人來到外麵街上,戴春旺一手叉腰,一手指著門板,衝水生吆喝道:

  “小顧!你過去,我來教你。小顧!拖住底。哎對。提。再提。哎對。頂一下。那上麵有個鉤你看到沒有?頂一下,稍微斜著點兒。哎對。這不下來了?當心別磕著頭。哎對。放旁邊。立著就行。哎對。再卸下一個……”

  卸下門板以後,戴春旺保持著剛才的姿勢,指著貨櫃上擺放的水果,衝水生吆喝道:

  “小顧!荔枝的位置不對,要往上挪一行。哎對。一個一個的,小心掉了。哎對。香瓜香瓜,我說那香瓜。哎對。怎麽放桃子左邊了?應該放右邊才對。挪一下。哎對。這樣就看著舒服了。哎呦,瞧瞧,好好的香瓜都幹成啥樣了,誰會來買?得噴點兒露水上去,看上去要像早晨剛從地裏摘的一樣。小顧,去院子端碗水來。”

  水生跑進去端一碗水出來遞給他。

  戴春旺接過去,右手拇指食指中指捏成一個三角錐狀,探進水碗裏,沾了些水出來,對著香瓜,食指中指啪地一彈,幾滴水花飛出去,落在香瓜身上,果然如沾了露水一般。

  “看清楚沒有?”他得意地看著水生,“這一手是我跟教堂裏的洋神父學來的,他們管這個叫彌撒。你學著試試。”

  水生接過水碗,模仿著將手指頭插進去,然後啪地一彈,天女散花,水滴濺得哪哪都是。

  “嗬嗬!看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對不對?你好好練練吧。”

  戴春旺手往後一背,踱步回到店裏,找凳子坐下,看水生練灑水彌撒。

  “彈!要彈!不是甩。哎對。水太多了。哎對。水太少了。哎對。又多了。哎對。又少了。哎對。不行不行,告訴你多少遍,要彈,彈水,不是甩水。我看看你弄成啥樣了,”他背著手踱步出來,“你這香瓜哪叫沾露水?分明是下大雨給淋濕了。快取下來,進裏麵換些幹爽的出來。”

  如此過了一個上午。

  戴春旺指手畫腳地過足了癮,想換個花樣。吃過午飯以後,他對水生說道:“小顧,我去看看杭州西瓜,進一批回來。你留在這裏看著店麵,仔細算賬,不要出什麽差錯。”說完,推著獨輪車走了。

  水生趕緊找個凳子坐下,扭扭脖子,甩甩胳膊,蹬蹬腿,渾身上下酸痛,沒有一個地方好受。

  還沒等他喘口氣,有客人來了,隻得強打精神上前應付。送走一個又來一個。一撥接著一撥,根本沒功夫休息。好在他這一行早已經幹得滾瓜爛熟,應付起來有條不紊,絲毫不亂。

  等到日頭偏西,戴春旺才慢吞吞地推著一車西瓜回來。

  “下午的買賣咋樣?”戴春旺問道。

  “客人多得很!一撥接一撥地。剛消停一會兒。”水生答道。

  “哦?客人那麽多,你幹嘛不讓你嫂子喊我回來?”

  “不妨事!春旺哥。我還能應付過來。”

  “哦?是嗎?讓我看看賬目。”

  “是!春旺哥。”水生把下午收的錢從櫃裏拿出來,攤在櫃台上,將算盤遞給他,“春旺哥,我說,你算。”然後閉上眼睛,張開兩片嘴,將下午的幾筆買賣,什麽什麽,多少多少,嘰裏呱啦,竹筒倒豆子一般,一五一十地報了出來。

  戴春旺扒拉著算盤,劈裏啪啦地算了兩遍,竟然分毫不差,不由得驚呆了。

  當天晚上,兩口子黑了燈躺在床上。

  戴春旺跟老婆說道:“忙乎了一天,可把小顧累得夠嗆!你沒瞧他下午那幾筆買賣,全憑腦子記,一清二楚,分毫不差,真是一把好手。我以後要好好待他。鴻盛水果行有我們兩個,不愁日後的生意不紅火。”

  老婆呸了一聲:“你真是阿瘟哥。十三點!小顧門檻比你精十倍,你還指望日後有生意做?真是腦子進水。”

  戴春旺一驚:“啥意思?”

  “啥意思?你自己都說小顧是一把好手。老板能看不出來麽?出不了兩天,老板就會讓你拍屁股走人,讓小顧一個頂倆,端了你的飯碗。”

  戴春旺頓時慌了神:“那咋辦?”

  老婆咬著牙說道:

  “咋辦?阿瘟哥!你曉得豬是咋死的?笨死的。小顧看買賣比你門檻精,可是他跑街不行啊!他初來乍到上海灘,兩眼一抹黑,哪裏都不認識。你找些夾纏不清的地方,讓他去跑街送水果。他能找對了門算是見鬼了。等他耽誤幾次生意,還用得著你我?老板自己就跳起腳來把他攆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