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黃昏時分，負責檢查煤氣路燈，穿著灰撲撲製服，帶著竹笠的燈佬，也開始兩人一組抬著木梯走上街道，準備等路燈點亮後，檢查路燈是否出現沒有點亮，或者燃燒不充分等等突發問題。

  雖然阿鳩沒有吵鬧肚餓，但是趴在桌前聽收音機的他，在盛嘉樹回住處不過幾分鍾的時間裏，肚子就已經咕嚕咕嚕的響了幾次，盛嘉樹又沒有自己開火下廚的打算，加上自己住處有些狹窄，幹脆帶了裴美玲，夏洛克，阿鳩三人去同文街上的蓮香冰室吃晚餐。

  所謂中式冰室，是三十年代才在香港出現的餐飲生意，與傳統的中式茶樓茶餐廳最大的區別在於不能用明火，原因就是二十年代大陸民國軍閥混戰，百姓逃難湧入香港，搭建的木屋區，木質唐樓都不斷增多，隨之而來的是火災事件頻頻發生，其中有一部分的誘因就是因為餐廳，酒館的火源控製不慎，導致火災發生。

  英國鬼佬給出的政策則是盡量對小型餐廳，茶樓加以限製，申請牌照時隻允許使用非明火操作，鼓勵從業者使用西方已經開始普及的電加熱灶，並且給出了冰室二字的稱呼，從字麵上就能直觀讓人感覺到與火災截然相反。

  頂端的鬼佬或許初衷是想要避免火災，為自己省卻麻煩和指責，但是他們沒有想過一個問題，那就是並非所有開在木屋區，華人聚集區的小型茶樓，酒館都願意放棄燒柴，轉而花大價錢買一台電加熱灶台，再每月為此支付不菲的電費，所以頒布法令後，大批茶樓酒館改成了沿街擺攤的大排檔，後來法令難以為繼，大批中式茶樓，餐廳，酒館仍舊出現，冰室則曇花一現，隻有中環，西環這兩處當年絕對的繁華地段，保留了不多幾間冰室，像是為香港中西融匯，花樣繁多的餐飲行業添幾筆點綴。

  中環同文街的蓮香冰室就是香港僅存的幾間冰室之一，蓮香二字與光緒年間就已經營業的知名糕酥館蓮香樓同名，據說當年蓮香冰室開業，蓮香樓還想過要提告蓮香冰室占用自己的名頭，結果被蓮香冰室的老板甩出自己老婆的名字，陳蓮香三個字懟了回去，並且被有心人提醒後，發現蓮香樓在香港登記的名字居然是連香樓，隻不過是後來請了文人雅士題名時加了草字頭，變成了蓮香樓，這位冰室老板得知消息，再被一些無良小報挑唆後，頓時理直氣壯準備反告蓮香樓占自己老婆名字的便宜，最後還是蓮香樓覺得鬧起來太過丟人，請了中間人調解，平息了這起同名風波。

  但是蓮香冰室卻借此一舉成名，搞得很多香港華人都想來見識一下，能與號稱“南粵糕酥第一家”的蓮香樓打得熱火朝天，占了蓮香二字還未被告到摘招牌，最後還能把生意照常做下去的冰室，到底有什麽壓箱底的絕學廚藝。

  所以，這間冰室也算是同文街上最知名的店鋪之一，同文街美食業的龍頭，傲笑其他大排檔與小吃攤。

  雖然如今這間冰室看起來有些老舊，但是在十多年前，這間冰室的裝飾絕對算是新潮，帶有白粉藍三色的幾何地磚，掛在天花板上的三葉吊扇，鋪著紙皮石瓷磚的牆身，可口可樂公司贈送的瓶狀待客鈴，以及迎麵一麵牆的題字畫作鏡匾，都提醒著客人，這間冰室十幾年前絕對是最豪華的小型餐廳。

  看到四人走進來，冰室的夥計從櫃台的收音機前站起身，引著四人坐到卡座上，開口問道：“吃點什麽？”

  “有什麽推薦？”盛嘉樹沒有去碰夥計遞過來的菜單，開口問道。

  “蒸魚，鮮牛麵，牛腩麵，煉奶牛油西多士。”夥計最多十六七歲，可能此時急著回去聽收音機裏的講古故事，語氣不耐的說道。

  盛嘉樹看向夥計：“蒸一條桂花，三碗鮮牛麵，喝的有什麽？”

  聽到盛嘉樹詢問喝的有什麽，夥計錯愕一下，隨後笑了起來：“有紅茶，咖啡，汽水，牛奶，兩位先生我就隆重推薦老板通叔這幾日新創出來的飲品，和尚跳海。”

  “和尚跳海？”盛嘉樹，裴美玲，夏洛克聽到這個名字都愣了一下，抬頭看向夥計。

  夥計語氣肯定的點頭：“和尚跳海，很補嘅。”

  “阿蟹，我這個模樣，可能需要補一補。”夏洛克摸著紅腫未消的臉，對盛嘉樹說道。

  盛嘉樹點點頭，又看向裴美玲，裴美玲說道：“牛奶。”

  “一杯咖啡，兩杯牛奶，這位夏先生一杯和尚跳海補身體。”盛嘉樹朝夥計說道。

  夥計答應一聲，興致勃勃的跑去櫃台後的遞餐口傳消息：“通叔，終於有客人點了和尚跳海！外加一杯咖啡，兩杯牛奶，一份蒸桂花，三碗鮮牛麵！”

  “喂，你居然毫發無損的回來？”等夥計離開之後，夏洛克滿臉可惜的表情對盛嘉樹問道。

  盛嘉樹瞥了夏洛克一眼：“你一臉失望的表情是什麽意思？”

  “就是突然覺得被人打掉兩顆牙齒，遍體鱗傷有些不值得，早知道你不會被打，我當然第一個跳出來引路。”夏洛克語氣委屈的說道：“那個白俄鬼佬也是撲街，一副要找你滅口的模樣，如果早說請你飲茶就好啦？”

  “哪位點和尚跳海？”係著圍裙，一張笑臉的冰室老板通叔端著托盤親自走出廚房操作間，對盛嘉樹四人開口問道。

  盛嘉樹用手指居高臨下指了下夏洛克的頭：“這位夏先生。”

  “哎呀，先生，你真是識貨！”老板走過來把托盤放到夏洛克的麵前：“即刻好！和尚跳海的第一位正式客人！”

  “隻是滾水？”夏洛克看著托盤內一杯熱氣騰騰的滾水，不解的問道。

  老板從圍裙口袋裏取出一枚雞蛋，磕破蛋殼啪的一下抖進水杯中，隨後又抓起桌上的砂糖罐，朝裏麵灑了些砂糖，最後是一支吸管探進水中輕輕攪拌著砂糖與散開的蛋花。

  一係列動作完成之後，老板撤去托盤，把這杯所謂和尚跳海擺在夏洛克麵前，朝夏洛克做了個請品嚐的手勢。

  夏洛克捂著臉頰，眼神呆滯的從那杯和尚跳海慢慢移到老板的臉上，語氣中充滿遲疑與迷惑：“你是不是見我狼狽所以玩我？我話俾你聽，我練過武，很能打……”

  “我請先生你嚐下本店新品。”老板仍然笑容滿麵的說道。

  “新你老母，不是和尚跳海咩？不是大補咩？拿杯水加粒蛋就補了咩？要加也加兩粒，男人補蛋哪有隻補一粒的道理？”夏洛克朝老板語氣不爽的抱怨道。

  老板指著桌上的那杯飲品：“先生，你先欣賞，欣賞過後再嚐下，就知道是不是補啦？”

  “有什麽好看……”夏洛克低下頭望去，嘴裏的話隨著看清杯中的畫麵，頓時噎在了喉嚨處。

  盛嘉樹，裴美玲，阿鳩三人也望過去，一時間全都愣住。

  此時杯中的蛋黃，在水中浮浮沉沉，如同一顆僧人的渾圓光頭，而蛋白被滾燙的水燙熟，再被吸管之前輕輕攪拌過，此時已經在滾水中慢慢化開熟透，而且不知道什麽原因，蛋白並沒有讓整杯滾水渾濁不堪，而是格外分明，那一片片在水中舒展的蛋白，隨著蛋黃浮沉，恍如僧人身上披著的飄擺袈裟。

  “厲害，看起來真的像僧人在水中修行。”盛嘉樹讚歎的開口，甚至用雙手輕輕鼓了兩下掌。

  裴美玲懂做飯，此時指著這杯和尚跳海好奇的開口問道：“老板，滾水燙蛋，蛋白不會把滾水攪渾嗎？”

  “獨家秘方，槪不外傳，慢慢啜飲，嚐一嚐？”老板朝裴美玲笑笑，隨後繼續對夏洛克勸道。

  夏洛克盯著杯中如同入定高僧般的燙蛋，湊過去慢慢嚐了一口水，隨後愣住：“明明是白水，居然有好重的芝麻香味。”

  “燙蛋再加黑芝麻，是不是對男人很補？”老板看到夏洛克識貨，得意的開口：“慢慢喝，我去幫你們蒸魚。”

  “老板，幫忙取兩枚生雞蛋。”盛嘉樹笑著朝老板說道。

  “好。”老板答應一聲，轉身離開。

  等老板走之後，夏洛克小口小口的飲著這杯和尚跳海，裴美玲則看向盛嘉樹，眼神中滿是關切：“那個人……沒對你怎麽樣吧？”

  老板動作很快，取了兩枚生雞蛋遞給盛嘉樹，盛嘉樹握著一枚雞蛋，小心磕破一處缺口，把裏麵的蛋液倒在夏洛克那杯熱飲中：“多補一下。”

  “沒有，雖然沒有請我飲茶，但是請我喝了汽水。”盛嘉樹看向裴美玲的手腕，伸手把裴美玲的右手抓過來平放在桌上。

  裴美玲有些難為情的想要朝後用力撤回，被盛嘉樹按住，打量著手腕上的傷痕：“別亂動。”

  說完，從剛才打開的蛋殼裏小心的挑出黏黏的物質朝裴美玲受傷的手腕抹去：“這叫做鳳凰衣，小時候我經常跑來跑去，把頭撞到棺材，我母親就會用鳳凰衣幫我敷傷處，很靈驗。”

  盛嘉樹嘴裏解釋著，眼睛和雙手卻專注在裴美玲的手腕上，等右手手腕的抓痕紅腫敷完，盛嘉樹拿起第二顆雞蛋，又一次把蛋液倒進夏洛克的杯中：

  “多補一顆，這顆算我請。”

  夏洛克看向盛嘉樹：“你真大方，難道這餐飯你隻準備請一粒雞蛋？”

  “看你受傷，加請的。”盛嘉樹把裴美玲的左手拖過來，繼續抹著：“那家夥不會再去煩你們，那個白俄鬼佬，我會幫你們記住他。”

  “你……”裴美玲觀察著盛嘉樹的臉色，遲疑的開口：“你是不是有麻煩……”

  盛嘉樹抬頭，微笑著看向裴美玲：“不用擔心，什麽事都沒發生。”

  “玲姐擺明不會信，我替你答好啦，阿蟹這家夥說什麽事都沒發生，其實是他脫不開身，越卷越深。”夏洛克“啵”的一聲，把杯中的一粒蛋黃吸進嘴裏咽下之後，低著頭，像是自言自語的說道：“死他一個，度我們一群，不就是和尚跳海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