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霸王夜宴(二)
作者:鬧鬧不愛鬧      更新:2022-06-11 14:27      字數:4057
  香港很多街道的店鋪都非常單一化,整條街都做相同的生意,比如通州街,大多店鋪都是做木器相關的生意,比如南北行街,整條街都是做內地貿易生意的南北行,隨便從裏麵走出一人,很難通過外表和穿著判斷對方到底是南北行的老板還是雇員,畢竟南北行的雇員薪資算是全香港最高,當其他人還每月賺幾十塊港幣時,南北行的大多數雇員已經月入兩三百塊,戴名表,穿名牌,打領帶,比起很多南北行的老板看起來都更具闊佬像。

  擺花街亦是如此,不過擺花街不是滿街花店,而是整條街都是在香港靠出賣肉體為生的西洋妓女,最開始那些年,中國人幾乎沒有人願意去光顧生意,嫌棄西洋女人的體味重,而且人高馬大,講話又雞同鴨講,毫無情趣,沒有中式妓寨你儂我儂,玲瓏碧玉,軟玉在懷的紅塵風情,所以光顧這些西洋妓女的幾乎都是英國水兵,駐港西洋各國的鬼佬等等,而這些西洋鬼佬去尋歡時也不忘展示所謂的紳士風度,雖然每次去都隻是為了上床,但每次都會帶束鮮花登門,搞得一些搶手的妓女門口總會擺出很多束花,用來向同街的其他妓女炫耀自己魅力,久而久之,這條街幹脆被人稱為擺花街。

  類似這種情況的街道,在香港還有很多,如果對香港人講,香港有一條街,裏麵囊括了麻將館,茶餐廳,街市,殺蛇檔,鴉片館,妓寨,二樓書店,上海浴池,粵劇茶樓,中式樓鳳等等行業不同的店鋪,又有天台廟宇,天台小學,街邊公園等等設施,而且街上更是層出不窮的占卜算卦攤位,當街賣藝賣唱,說書講古等等惹行人駐足圍觀的演出,大多數人都會肯定的告訴你,那條街一定是油麻地的廟街。

  在這條街上,你可以看到榕樹頭公園的天後古廟內,廟祝正幫香客收錢解簽,幾步之外的門口,基督教傳教士則一本正經攔住出入廟宇的香客信眾,規勸他們迷途知返,改信耶穌。

  不過傳教士大多數時候都鬥不過佛道兩宗,畢竟一些年紀大的阿公阿婆走過來,詢問耶穌能不能幫自己算算哪天是兒子結婚的黃道吉日,或者兒媳婦此次懷孕生男生女時,傳教士隻能聳肩攤手,表示耶穌不會幫子民算命,阿公阿婆再一個個湊上前伸出手,讓傳教士幫忙看看自己麵相,手相時,傳教士們則更加啞口無言,最終隻能無奈的阿公阿婆們對傳教士們嫌棄的丟下一句,什麽都不懂也敢來騙香油錢?當我們中國人同鬼佬一樣好騙咩?

  隻有傳教士們拖著廉價禮物出現,表示免費發放時,才是他們走在廟街上,對著觀音廟,天後廟,黃大仙廟,城隍廟等中國特有宗教揚眉吐氣之時,舉著十字架,聖經的幾十個教眾背著要發放的禮物來回在廟街走上幾遭,身前身後圍滿一群等著分禮物的老小婦孺,那些禮物雖然不過是些舊衣服,或者快要過期的食物,耶穌畫像,小型十字架等等不值錢的東西,但大家想著免費送,自然不好挑三揀四,而且在傳教士詢問大家是否要歸順耶穌時,也全部非常配合,隻不過等到發放儀式結束後,仍舊各行各事,該拜黃大仙去拜黃大仙,該去天後廟還願則去還願,哪管傳教士在身後氣急敗壞的喊著信奉異端會下地獄的恐嚇。

  連看相算命都不懂的神仙,怕他做什麽?

  這就是中西方混雜交織,卻又相安無事,亂中有序的香港廟街。

  馮牧拎著從港島蛋撻老店檀島購買的兩盒蛋撻,穿行在廟街之上,已經夕陽時分,收工歸家的人讓廟街比其他時段更顯熱鬧,馮牧熟門熟路的穿過街市,最終走到一處舊式唐樓前,打量著唐樓二樓掛著的四字招牌,“雅覓書店”,看著窗前掛著營業中,歡迎登樓閱覽的小小木牌,馮牧深呼吸了幾次,最後才清清嗓音,踩著樓梯朝書店走去。

  這間書店並不大,不過三間房間四十多平米大小,可是卻被高大的木質書櫃堆滿,看起來像是一座隱藏在唐樓內的小型圖書館,挑開門簾時,一股書籍特有的潮濕黴味朝馮牧撲麵而來。

  “先生,買書呀,我……”隨著門簾挑動,一串與門簾相連的風鈴頓時輕脆響起,一個頭發泛白的中年人從某處書櫃後探頭望來,嘴裏客氣的說道,可是話隻說了一半,等看清楚進門的是馮牧,中年人頓時愣住。

  馮牧朝中年人露出個勉強的微笑:“豐叔……好久不見,我幫你和我娘帶了檀島的蛋撻,還熱著。”

  被稱為豐叔的中年人從書架中走出來,摘下臉上的眼鏡,用襯衫下擺用力的擦了幾下再戴回去,隨後仔細打量著馮牧,露出個複雜的笑容,上前探手拍了拍馮牧的肩膀:“我……我就知道馮南霄的兒子沒那麽容易死掉,這次找上門來,是準備在放火燒一次我的書店,還是準備再打我一頓替你父親出氣?”

  “豐叔,那時我少不更事,不要見怪。”馮牧低下頭,把手裏的蛋撻遞過去:“我今次來,是有件事想拜托你同我娘,是關於我父親的事。”

  “潘國豐現在隻是個勉強溫飽的老東西,馮南霄也好,你也好,我當年不知道多盼著你們肯來求我,可是現在,就算求我,我也幫不上什麽忙。”本名潘國豐的豐叔看向馮牧手裏遞過來的蛋撻:“還有,你娘在六月份的時候就過世了。”

  馮牧遞向潘國豐的蛋撻,隨著這番話說出,頓時手指一顫,兩盒蛋撻掉落在地,馮牧不敢置信的看向潘國豐,足足十幾秒之後那張呆滯的臉才開始出現哀傷的表情,連張了幾次嘴,可是最後卻哭不出任何聲音。

  “你娘生了肺病,醫院卻沒有藥能治,我賣了當初你父親割愛轉讓給我的那副沈周的《仿作富春山居圖》,又賣了幾本古籍,才湊夠了藥錢,托人去澳門黑市買磺胺和盤尼西林,藥買到了,可是送來時,便衣隊同日本憲兵也跟了過來,說我私藏港幣,私購軍資,把藥和錢都拿走,我也被抓了起來,等我一個多月後被放回來時……”潘國豐指著這間書店的某處:“你娘倚坐在那處書櫃前,已經……已經……”

  他終是沒能平靜描繪出口,緩緩吐了口氣,平複心情看向馮牧:“始終聯係不上你,加上你娘與你父親相看兩生厭,不可能合葬一處,最終在孝思華人墳場買了處位置下葬。”

  馮牧始終是那副茫然哀慟的表情,就那麽呆呆的立著,十幾分鍾之後,眼珠才略略轉動,看向潘國豐:“這些年……我娘……有沒有提起過我和我父親。”

  “你娘與你父親兩人當年離婚,你父親恨你娘不容他三妻四妾,恨她天下男人那麽多,卻偏偏嫁給我這個你父親的多年好友,當然,也更恨我,恨我居然對你娘動了心思,不懂朋友妻不可欺的道理。”潘國豐對馮牧說道:“是你娘提出的離婚,又怎麽可能會再提起他,至於你,得知馮家生意落敗,你父親去世之後,你娘多處打聽你的消息,之前你來放火燒屋,把我打翻在地,放火之後就匆匆跑掉,沒等我們問清你住處,再想找你,已經聯係不上,後來聽你皇仁書院的同學講,你好像去了英國投奔朋友……日本人打進來時,你娘還時常嘮叨,擔心你被日本人抓去做苦力,她要是看到你過來,一定很開心。”

  馮牧慢慢蹲下身體,從地上撿起那兩盒蛋撻,輕輕開口:“我父親經常提起你和我娘,每每喝了酒就會罵你們是奸夫淫婦,是謀害親夫,勾搭成奸的西門慶與李瓶兒,他們離婚不久,馮家的生意就被英國人關停,罰了巨款,父親也被抓,雖然父親請了很多大律師幫他打官司,可是最終仍然判了三年,可是連三個月都沒熬過去,人就死在了監獄裏,我那時想著要洗脫馮家冤屈,想方設法跑去了英國倫敦……嗬嗬嗬嗬……我那時候居然天真的想著跑去倫敦告禦狀,想見英王,告訴英王,在香港的英國官員胡作非為,栽贓陷害我父親,結果沒等見到英王,就差點被抓去關進監牢,還好我懂英文,提前跑掉,靠著幫唐人街的華人做工,幫他們跑去證券所跑腿買賣股票,一點點賺夠了錢,掙紮回了香港,剛回到香港,日本人又打進來,我又跑去了澳門,勉強靠著幫人在碼頭放籌記賬沒有餓死,那些沒餓死的日子,我總想著有一天,我會重振家聲,恢複馮家往昔輝煌,找到你同我娘,當麵證明給你們看,馮家不會讓你們這對背叛我父親的男女看笑話……沒想到……”

  潘國豐走到旁邊角落的一處小桌前,從暖壺裏倒出一杯水,遞給馮牧:“你把我打倒,放火燒了我這間屋那一年,我記得你十六歲,那一晚你娘用冰塊幫我敷傷口時,我就對她講過,鴻鵠之轂羽未豐,卻有四海之心,虎豹之駒文未成,卻有食牛之氣,阿牧不愧是馮南霄的仔,撕破臉動手時的狠辣,同馮南霄當年一模一樣。”

  “如果不是這次有事來見豐叔你,我可能心中還再想著,等我努力賺夠錢,把馮家丟失的都奪回來,再來對你和我娘炫耀,我都沒想過,我娘和你……也許沒機會看到。”馮牧站起身,接過水杯自嘲的說道。

  “說說這次來,想讓我幫你父親什麽忙?”潘國豐看向馮牧:“你父親不再當我是兄弟,你不再當我是叔伯,但是我仍舊當你是我子侄,當馮南霄是我大佬。”

  馮牧從口袋裏取出折成小小一塊的《九龍商報》,慢慢展開,把那篇新聞遞給潘國豐觀看:“我父親的墓位不見了,之前我去長生店問過,他們推到了日本人頭上,說日本人丟炸彈墓位被炸毀,所以墓位才又另售給他人,今日我去墳場看過,相鄰的幾處墓位都是與我父親一樣戰前安葬的,全都完好無損,唯獨我父親的墓位換了主人,難道是日本鬼子炮彈多得無處用,不去炸抵抗的活人,反而去炸長眠的死人?”

  潘國豐推著眼鏡,仔細的讀著報紙,嘴裏同時問道:“如果是報紙上講的,是被人盜掘另賣,我能幫你什麽?”

  “我一個人人單勢孤,沒有背景,長生店不理會我,我去了警署,警署也隻是隨便登記了幾筆,就讓我回去慢慢等,我父親當年那班朋友,我大多都不認識,但是我知道豐叔你在我父親身邊多年,他那些人脈,朋友你都熟稔,我父親當年一個人扛下擅運刊物文物的罪名,保全那些股東,他們算不算欠我父親一個人情,現在我父親骸骨下落不明,墓位鵲巢鳩占,我想請他們幫我出一次頭。”馮牧看著潘國豐,一字一句的說道。

  潘國豐看完報紙,抬起頭望向麵前的馮牧,馮牧雙膝慢慢跪了下去,聲音無喜無悲:“我父親當年如何罵你,我如何打你,我都記得,豐叔如果想要先出口氣,盡管動手,隻要肯替我出麵,事後哪怕要打死我,我也絕無怨言,隻是馮家已經沒了財富,地位,尊嚴,如果我連父親的墓位都守不住,那馮家連最後一絲臉麵都沒了。”

  “我如果氣恨,我就不可能同你父親做那麽多年兄弟,更不值得你娘肯把她的後半生和你,托付給我,讓我照料。”潘國豐伸手把馮牧從地上拉起來,看著對方的雙眼:“我幫你,不需要打你出氣,隻需要等整件事過去後,你去你娘的墓前拜拜她,和她說說話,免得她在下麵不知道你的消息,時時惦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