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裴雁唐的招數
作者:鬧鬧不愛鬧      更新:2022-06-11 14:27      字數:4349
  盛嘉樹坐在中環揭陽會館二樓臨近天井的位置上,一邊端著茶盅品嚐著揭陽特有的湯色金紅,回甘悠長的坪上溫肚茶,一邊欣賞著一樓天井中央德舞台上正演繹的潮州戲《鬧釵》。

  潮州戲向來有“無醜不成戲”“無技不成醜”之說,幾乎所有知名潮州戲中,都擁有極為獨特搶眼的醜角,而諸多曲目中最為潮州人樂道的,則是百看不厭的潮醜大戲《鬧釵》,此時正是高潮,戲台上的醜角胡璉手舞足蹈,滿麵喜色,一把折扇隨著他的唱詞被耍的上下翻飛,折扇被那醜角朝頭上拋去,如同蝴蝶一般繞著他的頭飛轉一圈,隨後被醜角轉身反手一個滑稽伶俐的接扇動作接住,動作行雲流水,惹得會館樓上樓下喝茶的茶客甚至夥計,都忍不住大聲叫好。

  一些有錢的潮州茶客更是開口連聲呼喚夥計,取出身上零鈔拍在桌麵上,示意夥計交給台上伶人做賞錢。

  盛嘉樹也從口袋裏取出些零鈔放在桌上,隨後隨著茶客們一起輕輕鼓了幾下掌,不過他這個外鄉佬隻看得懂台上伶人的花哨詼諧動作,至於戲詞嘛,則隻聽了個囫圇,盛嘉樹對普通潮州話還能勉強聽懂,台上的潮州話唱詞,對盛嘉樹這種連粵劇都很少聽的人而言,幾乎可以稱為一門外語了。

  當然,他來這裏也並不是真的有心情來聽潮州戲,而是迫於無奈,才來揭陽會館尋求幫助,解決魏善光拋給他的這道難題。

  麵對魏善光時,盛嘉樹能杜撰一個漢奸身份,並且說出汪宗準與日本人的鎢錳生意等等消息,並不是盛嘉樹真的幫汪宗準,何坤廉做過事,而是他在省城廣州時,有個義兄在何坤廉手下做事,他之前能買到向世傑專列的隨員席位赴港,也是這位叫鄧衝的義兄幫他解決。

  魏善光為了驗證盛嘉樹所說的真假,準備設接風宴時讓何坤廉手下的羅靜思試探盛嘉樹,盛嘉樹如果沒有任何準備,到時酒宴上一定會破綻百出。

  可是如果這幾日盛嘉樹想辦法去解決人在澳門的羅靜思,那就更中了魏善光的計策。

  魏善光之所以告知盛嘉樹羅靜思幾日內赴港的消息,而不是等著羅靜思赴港之後突然把盛嘉樹帶過去對峙,使他措手不及,是因為盛嘉樹說的話已經讓魏善光信了六七成,如果盛嘉樹到時被羅靜思認出的確是何坤廉的手下,那麽魏善光這種算不上友好的冒然舉動,就算不怕盛嘉樹記恨,也恐怕很難讓盛嘉樹與他心生間隙,若是還存著讓盛嘉樹幫他做些事的心思,當然不太可能做的太盡。

  而且魏善光提前告知盛嘉樹這個消息,剛好可以試探盛嘉樹的反應,如果盛嘉樹聽到羅靜思赴港的消息,自亂陣腳,甚至冒險設局滅口,那之前費盡心思讓魏善光產生的六七成信任,也隨之付之東流。

  看到夥計挨桌道謝收錢走到自己這一桌,盛嘉樹趁對方拱手欠身行禮時,輕聲開口:

  “夥計,一把孟臣罐,兩盞若琛甌,三滾玉書碾,四錢鳳凰茶。”

  夥計先是楞了一下,隨後抬頭仔細打量盛嘉樹,試探著開口:“先生貴姓?”

  “免貴,姓伍。”盛嘉樹對夥計說道。

  夥計仍然雙眼有些失禮的直視著盛嘉樹,把右手手掌輕輕放在了左肘搭著的毛巾上:“伍先生是哪裏人?”

  “祖籍汝南。”盛嘉樹微笑著回答道。

  “先生點了四錢鳳凰茶,是自己獨飲,還是招待貴客?”

  “待客。”

  “幾人?”

  “四人。”

  “先生所點,壺小,杯少,水溫,茶淡,不足以供四人飲。”

  “壺小忠大,杯少義多,水溫勇烈,茶淡仁濃,客隨主便。”

  夥計語速極快的連串追問,等盛嘉樹說出最後的茶淡仁濃,客隨主便之後,夥計朝盛嘉樹一笑:“伍先生明明寒酸付不起茶錢,卻偏偏說的理直氣壯,我辯不過您,還是讓掌櫃來勸您罷。”

  說完之後,夥計轉身離去。

  不過三五分鍾的時間,一個五短身材,滿臉市儈微笑的中年人沿著樓梯上了二樓,笑嘻嘻的坐到盛嘉樹對麵的空位上,取出口袋裏的南洋雙喜香煙遞給盛嘉樹一支,語氣熟稔親熱的說道:

  “阿四,你這家夥好久不見,要不是夥計告訴我有個吝嗇客人,我都未想到是你登門,怎麽,怕我收你茶錢?走,去包廂泡壺靚茶,算我請你。”

  盛嘉樹被對方催促著起身,中年人攬著盛嘉樹的後背,嬉笑著走進了二樓邊角位置的一處包廂,等兩人進門之後,門口附近就多出兩個拎著滾水的夥計,麵帶親和微笑,目光卻稍顯警惕的巡梭著二樓各桌的茶客,似乎隨時準備過去幫忙添茶倒水。

  等摟著盛嘉樹進了包廂,中年人才鬆開手,斂去之前的親熱笑容,目光如利刃快刀般上下打量著麵前的盛嘉樹:“兄弟,客隨主便,你既然是客,不知你要拜會的東主是哪位?”

  “四姓公局廣州曲江堂鄧衝。”盛嘉樹朝中年人說道:“1937年,我同他於廣州六榕寺焚表銘誓,結拜兄弟。”

  中年人吐了一口煙霧:“此番登門,所為何事?”

  “煩請先生對鄧衝講,汪宗準手下羅靜思如今人在澳門,曾謊稱為何坤廉做事的盛阿蟹幾日內即將與他對峙,想請他及四姓公局替我瞞天過海,讓羅靜思見到我時不要點破我如今的身份。”盛嘉樹目光坦蕩的與中年人對視。

  中年人夾著香煙,臉色陰沉的開口:“我四姓公局的鄧衝兄弟,受過你什麽恩惠?為何四姓公局今日要為你出頭?”

  “救命之恩。”盛嘉樹一笑,朝中年人說道:“1937年,我運送棺材,偶遇鄧衝被人追斬,身負重傷,我把他藏入棺材內抬走,養在家中直至傷愈。”

  中年人聽到救命之恩,臉色變得慎重起來,開口說道:“好,我這就電話聯絡廣州曲江堂的兄弟,如果確定盛先生所言不假,四姓公局在澳門的兄弟,一定按你要求,把事情處理妥當。”

  “多謝。”盛嘉樹朝中年人稍稍欠身,禮貌的回應道。

  中年人朝盛嘉樹說道:“那就請盛先生你在這裏先飲杯茶,我打完電話即刻返來招待你。”

  說完,中年人又露出那副市儈表情,大聲嬉笑著推開房門走出去,邊走邊說道:“阿四,我先去幫你選茶,今晚不醉不歸!喂,裏麵是我好兄弟,送些點心茶水進去,好生招待!”

  中年人走出去之後,之前那名與盛嘉樹對話的夥計邁步走了進來,先是把一籠蝦餃一壺普洱放在桌上,隨後立在房門處,把房門再度合攏,雙眼盯著盛嘉樹:

  “盛先生,想吃什麽,盡管吩咐,您稍坐,老板很快回來。”

  盛嘉樹朝對方笑笑,聽話的坐在茶座上叼著香煙陷入沉思。

  他剛才口中提起的四姓公局,是一個客家人創立,又由潮州人壯大的組織,據說是靖康之恥時南逃的四夥漢人,長途跋涉到當時荒僻偏遠的廣東之後,為了活下去決定合四為一,恰好四夥人當時的首領姓氏分別是劉姓,張姓,關姓,趙姓,所以幹脆效仿三國祖輩在古城四姓結義,加之又對本地百姓自稱客家,來人,所以四姓公局最初對本地潮州人介紹時,以客家四姓會自稱。

  客家四姓會最初隻是劉關張趙四姓人互相依賴,聯姻合作,在廣東開荒耕種,經商謀生,開枝散葉等等,後來隨著宋末元初,明末清初等幾次漢人南渡,大量北地漢人百姓湧入潮州一帶,客家四姓會的影響力也隨著客家人增多而擴大,不再隻是保持四姓話事,開始有其他姓氏的威望者被推舉而出,主持客家四姓會的事務。

  四姓公局對潮客兩種習俗不做約束,身在四姓公局的客家人,潮州人平日裏可以各敬各神,各講各話,互不打擾,但是若有外敵出現,無論是客家人被打,還是潮州人遇襲,隻要他是四姓公局的一員,其餘成員得知消息後,哪怕往日素有仇怨,也必須舍命相救,戮力同心,一致對外。

  雙方都加入四姓公局之後,才發現彼此性格完美互補,客家人容忍能力極強,崇文輕商,儒家思想根深蒂固,對光宗耀祖,顯耀門楣有一種特有情結,對待敵人常講君子報仇,十年不晚,而潮州人則是典型的海上男兒,剽悍勇烈,衝動好戰,而且崇商重利,寧可餓肚也不願做工,口袋內的錢哪怕隻夠路費,也敢於冒險出海經商,朝廷開海就做海商,朝廷禁海就做海盜。

  客家人重儒,潮州人崇商,天生契合官商勾結四字,同治年間,曾有四姓公局的客家人石文典中舉,赴任天津為官,察覺該地商賈之風尤盛,於是去信四姓公局,兩月後,四姓公局數十名潮州商人駕船從海上趕來天津,依托石文典的官身,在天津經營潮州瓷器,木雕,刺繡等生意的同時,又大肆收購北方的鹿茸,人參等名貴藥材運回廣東販賣,大發其財,後來石文典考評時遭遇上官刁難,又是四姓公局在天津的幾大潮商主動拿出巨資,供石文典打點疏通之用,雙方配合無間,截至石文典轉任離津,天津近八成名貴藥材生意已經為四姓公局的潮州商人所有。

  類似這種事,在清朝乃至民國,在北京,四川,煙台等地也頻頻出現,隻要某地有客家人為官,必然會有潮商接踵而至。

  亦官亦商,亦儒亦商,盛嘉樹很難定義四姓公局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組織,各方下注,務必保證四姓公局有香火勢力傳承下去,而且四姓公局行事頗為低調,並沒有像陳廉柏組織廣州商團,壯大後試圖商人治國的巨大野心,更像是一個潮洲地區客家人與潮州人親密構成的利益結合體。

  而且雖然早在民國初期,四姓公局就已經有成員遠渡大洋去了美國,英國,南美等地經商發展,但四姓公局似乎很少對外招募成員,更多的是父終子及,父輩是四姓公局成員,子孫自然會被四姓公局自幼關照培養,比如盛嘉樹的結拜兄弟鄧衝。

  鄧衝與其胞兄鄧準是孤兒,母親在鄧衝出生時大出血而死,父親是四姓公局的成員,同時又是廣州商團的武裝成員,鄧衝還未成年時,父親就死於陳廉柏領導的廣州商團暴亂,隨後鄧衝,鄧準被四姓公局撫養,先是安排入讀私塾,後來又被安排跟隨四姓公局的潮商出洋經商,開拓眼界等等,當盛嘉樹十五歲還隻知道跟隨母親守著長生店賣棺材時,十七歲的鄧衝已經開始獨自帶一班人跑去東莞沙田做走私生意,等到日本人打到廣州後不久,鄧衝就投靠了何坤廉幫他做放貸生意,日本人投降之後,鄧衝搖身一變,又開始幫國民黨海軍中的那班潮州軍官做采購生意。

  如今四姓公局之下,早已經因為潮商開拓的地盤分出無數堂口,比如剛才的中年人,可能根本沒有見過鄧衝,甚至連鄧衝這個名字都沒聽說過,但是隻需要按照盛嘉樹報出的廣州曲江堂,打過去電話,那邊會有廣州曲江堂專門負責的兄弟幫他想辦法聯絡上鄧衝,確定盛嘉樹所說的話是真是假。

  如果確定盛嘉樹真的是鄧衝的結拜兄弟,又曾救過鄧衝的命,那麽盛嘉樹在香港此時遇到了麻煩,隻要四姓公局香港的兄弟有能力幫忙解決,就必須盡心盡力,把事情處理妥當。

  坐在包廂內足足兩個多小時,太陽西斜,桌上的茶水都已經徹底涼透,外麵才響起了腳步聲,之前離開的中年人推開包廂的門,朝盛嘉樹露出個歉疚的笑容:

  “阿蟹兄弟,之前多有慢待,見諒,見諒。”

  說完扭頭朝始終立在門口附近的夥計說道:“煮一壺鳳凰單樅送進來。”

  夥計答應一聲,轉身出了房間,中年人遞給盛嘉樹一支香煙,又親自幫盛嘉樹點燃,開口說道:“1929年,陳天王就吹噓搞出了省港長途電話線,現在已經十幾年過去,我打電話去廣州仍然拖拖拉拉要搞這麽久,這還隻是香港與廣州而已,真不知道海外那些堂口之間怎麽聯絡,寫封信傳回來說不定都要幾個月,不過你放心,我已經同鄧衝兄弟講過你交代的事,鄧衝兄弟讓我對你講,放心,小事一樁。”

  “叨擾這麽久,還不知道您怎麽稱呼?”盛嘉樹朝對方道聲謝,開口問道。

  中年人一笑:“四姓公局香港義莊堂,俞孝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