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嘉樹知道夏洛克出門之前對自己喊的那句話，重心不是提醒自己，對麵這位叫楊森的高級警長打人有多重，而是山東二字。

  香港警察係統雇傭山東威海衛的中國人來香港做警察，迄今已經有二十多年的曆史，甚至1940年，威海衛被日本人占據之後，香港警察總部還不斷在中國其他地區招募山東威海籍的華人來香港當警察，而且給出的待遇遠勝本地差佬或者其他地區考入警隊的中國人。

  盛嘉樹上一世在香港工作，有幾位已經是警三代的山東籍警察朋友是他的球友，一起踢球閑聊時，經常會和盛嘉樹聊起山東警察在香港的曆史，所以盛嘉樹對楊森，或者說他代表的山東警察的故事，並不陌生。

  英國人在占領九龍新界的1898年同年，向清廷強行租界了威海衛，直到1930年，威海衛才被民國政府收回，而殖民威海衛的三十年，讓英國人發現中國人並非都是病夫，乞丐或者小偷，至少威海衛的中國人不是，在這些英國人眼中，這些威海衛的華人耿直，豪爽，一根筋，最主要是忠誠度高，威海衛租界雇傭一些華人幫忙處理各種繁瑣事務，包括租界警局內需要一些華人警員維持秩序之類的工作，英國人對這些華人雇員並沒有開出非常好的福利待遇，但是那些華人做事卻比英國人特意給出高薪，從印度調來的印度阿三認真太多，隻要答應做到的事，就算再困難也想方設法做到，決不食言。

  而他們這麽做的理由僅僅是，收了工錢，就要把事情做好。

  加之那時清廷的腐敗黑暗讓本地中國人對清廷離心離德，而且對英租界頗有好感，至少英國人按時付薪水，不會向清廷那些貪官七折八扣，最後到手幾個銅錢，敢頂嘴還要拉去衙門打板子。

  所以大多數中國人對維持租界秩序等工作極為盡心，給英國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等到民國軍閥大戰，大量難民湧入香港，香港警力嚴重不足時，英國人第一時間想到了威海衛的山東人，香港警隊特意派出一名督察專員親自前往威海衛，招募並訓練威海當地的中國男性前往香港出任警察。

  在威海衛當地招募並訓練時，應征者的服從性，身體素質，執行力等等基本素質都讓香港警隊專員讚不絕口，但是訓練結束即將奔赴香港時，卻有近一半的人開始動搖退縮，這讓前去招募的英國警司非常抓狂，認為這些山東人都是真正遇到麻煩時就軟手軟腳的懦夫，反倒是威海租界英國公署的官員一語道破，山東人重孝，這一批應征者都是十八歲到二十二歲的年紀，幾乎全都父母雙全，一定是覺得賺香港的三十港幣月薪，還不如在威海賺十五塊港幣的工作，至少能在父母麵前盡孝，他們覺得去香港的確是個大麻煩，但如果香港警隊能讓他們沒有後顧之憂，那這些山東人一定會把生命交給香港，哪怕他不想，他的家人也會要求他做到。

  半信半疑的香港警隊專員最後電報聯絡香港警隊，商議之後才下定決心，比起香港警隊內那批白天做差佬晚上做大佬，把英國人當白癡一樣哄得團團轉的南粵差人，他們更需要一批在香港沒有親情羈絆，卻又熟悉中國社會關係的華人，所以開出了比其他警隊華人更高的薪水，而且警隊提供警員宿舍，且再每月發放一筆海外工作津貼。

  這種優厚的待遇，也導致後來三四十年代香港警隊去威海衛招募警察的消息放出，東四省，上海，湖南，廣東等地的外鄉人都趕去威海衛冒充威海人，甚至還有本來香港生長，但卻不考警校，買張船票去威海衛應征的事情發生，原因就是山東警察的福利待遇太過優厚。

  第一批山東警察在一九二三年飄洋過海抵達香港，從山東警察出現在香港的第一天，講粵語的本省警察就把對方當成了比罪犯更重視的心腹大敵。

  原因很簡單，英國人隻是把山東警察的待遇告知他們，就已經讓他們忍不住眼紅，彼時本省差佬每月薪水不過二十多塊港幣，而山東警察除了每月薪水三十塊之外，還每月享受一份海外工作津貼，雖然津貼的錢也就幾塊港幣，但是值錢的是津貼二字，放眼整個香港警隊，除了英國人在香港工作，能享受到海外工作津貼之外，就連印度阿差都不知道津貼為何物，英國人這種做派簡直是等於把外來的山東警察當成了嫡係，這讓本省警察怎麽咽的下這口氣？

  更不用說山東警察入學受訓未正式開始工作前，不僅不用花錢打點，居然每月警隊還發放生活費用，甚至之前都沒想過要蓋警員宿舍，山東警察一來香港，馬上就加蓋警員宿舍，本省警察想要住進去還需要打報告申請，山東警察則是一批一批就那麽大搖大擺搬了進去？外來的和尚再會念經，也不能當著本地的光頭當成親爹來供養罷！

  而山東警察眼中，對本省警察的印象也頗為不佳，本來山東人好客的性格，主動笑嗬嗬去攀交情，想著大家都是中國人，又同穿一身皮，自然是多親多近，互相關照，可是不想南粵子弟卻是地域性強，鄉情重，外加外冷內熱的性格，對著山東警察的主動示好，始終冷著臉，山東警察帶著家鄉來的烈酒登門拜訪，希望一團和氣，結果酒桌卻成了雙方較量的戰場，當然，山東警察也承認，這些本省警察雖然酒量差勁，但是骨頭卻也夠硬，一個個最後在酒桌前站都站不起來，仍然死死舉著酒杯瞪著雙眼不肯認輸。

  所以雖然雙方穿同一套製服，但是卻涇渭分明，互相敵視。

  本地警察罵山東警察是英國人的忠心走狗，英國人讓做什麽就做什麽，隻懂欺負中國自己人。

  而山東警察則罵本地警察是癩皮狗子，拿著錢不好好幹活，隻懂吃喝嫖賭娶小老婆。

  不過雙方鬧成這樣，卻讓奸計得逞的英國人不住竊喜，畢竟有了山東警察盯著這些本省警察，本省警察之前欺上瞞下的行為少了很多，往日習慣找人頂罪替人頭敷衍英國人的那些伎倆，也全都收了起來，開始按部就班的查案破案，讓警隊的英國高官覺得自己終於不再是一問三不知的白癡。

  截止到1927年，香港警隊中的山東警察，已經占據警隊總人數的五分之一，也讓警隊華人內部諸如潮州係，東莞係，五邑係等本土派係之外，形成了威海係這一外來派係。

  山東警察與本省警察的對立，直到隨著一個叫姚木的潮州人在警隊嶄露頭角而截止。

  姚木，1919年加入香港警隊，時年二十四歲，在加入警隊之前，姚木十六歲就已經參加了支持辛亥革命的民間武裝，十八歲晉升至這支武裝的營長，後來因為武裝力量被解散，姚木輾轉來香港謀生。

  剛開始加入警隊做軍裝時，姚木就展現出遠超其他同袍的能力，記憶力驚人，過目不忘，為人正直，而且槍法奇準，頭腦冷靜，軍裝一年就被調入偵緝隊做了便衣，加入警隊三年就憑能力升為探目，駐守多間警署擔任偵探組組長，破獲一大批械劫，殺人等重型案件，搞到有人開出暗花懸賞姚木的人頭，並且因為英文熟練，姚木被英國人極為器重，是香港警隊當時極為少有純靠個人能力而非行賄就榮升探長的警察，日本占領香港前，姚木已經升任九龍區總探長。

  而且姚木的領導能力極為出眾，做事公道，對警隊同袍一視同仁，個性豪爽俠義，山東警察對姚木也心服口服，甚至連印度人上司都指揮不大動的山東水警，隻要姚木開口，都能二話不說陪著他出海抓海盜，而姚木也一心想要緩和兩大派係的對立關係，香港淪陷前，山東警察與本地警察雖然仍有間隙，但在姚木的調停下，雙方關係已經大為改善，隻是隨著日本占領香港，才再度出現變數，日占時期，大部分山東警察選擇寧可丟了飯碗也不當日本人走狗，紛紛逃離香港，而本省警察則有一部分人選擇留在香港，在日本人的統治下繼續擔任警察，維持社會秩序，大發其財這些警察的理由則是，家就在香港，無處可逃。

  香港重光後，山東警察陸續返回香港複職，對那些沒有逃走，也沒有被英國人當作漢奸處置的本地警察頗為不屑，並且用探長姚木舉例嘲諷那些本省警察，表示姚木也是本省人，但是在香港淪陷前卻選擇逃離，哪怕日本人請他出任警隊高官都不為所動，裝瘋賣傻也堅持辭官不受，你們這些人的官職難道能大過姚木？

  而這一次，以為姚木和自己會站在同一立場的山東警察們失望了，得知情況的姚木訓斥了幾名說這番話的山東警察，隨後更是通過英國人對他的信任，大批提拔本省警察充任各環頭要職，很多山東警察則被安排進了警察總部做庶務之類的工作，姚木給出的理由僅僅是本省警察人脈廣，人頭熟，方便穩定如今的香港社會局麵。

  正是戰後重建，案件頻發龍蛇混雜，方便警察立功的時候，姚木如此舉動，讓山東警察頓時不滿，而且香港九大環頭，如今居然一名山東籍的探長都沒有，所以山東警察心中憋著一股火，想要找機會向英國人證明自身能力不比本省警察遜色。

  可是奈何如今山東警察內部，沒有一個能像姚木一樣在英國人麵前擁有強大信任度與影響力的存在，讓他們隻靠一張嘴去勸鬼佬罷免本地差佬，也不是山東人的方式，所以這些山東人耿直式的自證方法就是，先讓我抓住機會破個大案，再與英國人詳談姚木的偏袒，免得被對方說山東人私下對英國鬼佬進讒言。

  而此刻，盛嘉樹賭的就是，麵前的楊森不太可能放過這樣一個證明山東警察群體能力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