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森聽完盛嘉樹說出的這句話，眼神中總算多出了一抹訝色，把夾著香煙的手指緊貼著唇邊，用力吸了一口香煙：“你不會是國民黨的特務吧，警隊裏的這種消息，連一些新入行的軍裝都未必了解，你一個棺材仔會這麽清楚？”

  盛嘉樹說出來的話，的確讓麵前的楊森心中一動，他雖然也掛著高級警長的銜頭，走在大街上大家也都會稱呼他做咩喳或者探長，可是他的高級警長銜頭與姚木的高級警長雖然看起來一樣，但是權力地位卻可以稱為天差地別，至少在警隊內，普通華警不會真的認為他楊森是能與姚木平起平坐，或者再退一步，與張榮錦，劉福等人能否平起平坐，都讓大家內心遲疑，最多把他當作山東警察年輕一代的帶頭大哥。

  因為楊森的高級警長頭銜，是靠在太平山山頂警署任職時得來的，山頂警署最大的作用不是維持社會治安，而是守衛港督在太平山頂的避暑別墅“夏宮”而設立的，簡單來說，就是負責太平山頂那班英國鬼佬高官的安全保衛工作。

  這也是為什麽山頂警署的外觀比香港其他警署都要大氣威嚴，山頂警署任職的警員銜頭也都比起其他警署的同袍高出那麽一兩級的原因，因為這間警署的警銜做不得真，完全是為了滿足英國人的傲慢而存在，畢竟港督夏宮別墅的管家甚至園丁遇到麻煩需要警察幫忙時，如果看到趕來的警察隻是個警員，管家都會不屑開口與對方交流，因為他覺得自己與沒有任何身份的下等華人交談，會讓自己的身份蒙羞，所以為了避免這種情況發生，在被英國人精挑細選，堪比選拔電影明星一樣選出來的二十名印度警察，二十名威海警察，從調入山頂警署的第一日就被升了警銜，原來隻不過是普通警員身份的，在山頂警署直接掛上探目或者警目的頭銜，稍有些資曆的探目，則直接掛沙展的銜頭，而楊森是山頂警署二十名威海警察的主管上司，本來隻不過是高級探目的警銜，直接超拔掛上了高級警長的銜頭。

  這種頭銜唬一唬普通百姓或者不了解內情的鬼佬還可以，可是警隊內對這種事自然一清二楚，所以內心對楊森這班人的地位自然是不承認的。

  戰前在山頂警署已經是高級探長，戰後重光，山頂的夏宮別墅已經被日本人炸毀，山頂警署也隻剩斷壁殘垣，楊森正期待總算能從鬼佬門衛調去其他警署大展拳腳時，卻等來了姚木對本地警察的偏袒，隻安排楊森和這批威海警察負責中環警署及警察總部的內務工作，也就是替英國人繼續打雜。

  而且如今是軍政府執政，很多警隊鬼佬高官都直接由英軍軍官兼任，那些英國人對香港局勢和警隊工作不甚明了，隻能更加倚重姚木，對姚木迅速平穩社會秩序讚不絕口，而楊森這些威海警察就算是做雜役做的再辛苦，都得不到英國人的一句誇獎，更遑論器重二字。

  搞得一些年輕的威海警察，諸如何常威等人，都紛紛動了疏通關係去跟姚木等本省警察開工的心思。

  如果麵前的年輕人，真的能講出一個讓山東警察去其他環頭任職的故事，楊森覺得這樁殺人案真正的凶手是誰已經不重要。

  “我如果真是特務，哪裏敢這麽招搖。”盛嘉樹拎起角落的漆桶，用鬃毛刷攪動著桶內的桐油漆：“隻不過是前幾日不小心犯了個錯誤，現在所作的一切，都在不斷彌補最初的那個錯誤而已。”

  “跑馬地墳場一處鬼佬的墳墓，挖出了一具中國人屍體，那個肥仔想把事情鬧大，把英國教會都想要卷進來。”楊森靠著棺材，慢慢的開口：“我感覺他瘋了，鬼佬教會不能碰，英國人是很顧忌臉麵的。”

  盛嘉樹把攪勻的油漆刷在一口表麵已經風幹透的棺材表麵上，眼睛隨著毛刷移動，嘴裏說道：“除了英國人自己，沒有人要搞鬼佬教會，肥夏要搞的是長生行那些偽造葬紙，盜屍棄屍的店麵，還有，鬼佬的教會也好，英國人的臉麵也好，就好像……”

  盛嘉樹停頓了一下兩秒鍾，隨後冒出一句歇後語：“就好像戲台上男旦的那對波——不值一提，鬼佬那張虛假高傲的假麵具，早隨著新一軍駐紮九龍成了笑柄，現在隨便去街上對一個中國百姓講英國鬼佬要臉麵，中國百姓沒有直接開口叼他老母，都算是對英國鬼佬足夠尊重。”

  楊森被盛嘉樹冒出來的這句歇後語逗得笑了起來，也知道如今香港的中國人民族自豪感正處於頂峰，雖然最初香港報紙被禁止刊登那段讓英國人難堪的回憶，但是英國人在緬甸那點醜聞早已經在街頭巷尾傳開，原來往日在香港看起來威風凜凜的英國兵，居然在緬甸對日本人不戰而逃，是中國士兵與日本人在緬甸森林裏浴血廝殺，替這些鬼佬斷後，七千個英國鬼佬被兩千個日本鬼子包圍，最後是靠著中國軍人去接應解救，才逃出生天。

  最初很多香港的中國百姓還有些懷疑，可是隨著國民黨軍隊駐紮九龍，把這些事當成笑話講了出來，加之有中國軍隊駐紮，一些中文小報膽氣大了起來，直接在報紙上登出那段戰事，妙筆生花添油加醋，讓人讀起來熱血沸騰，蕩氣回腸，更何況國民黨三青團在香港推波助瀾大力宣傳，搞到這段消息已經在香港華人中近乎人盡皆知。

  “就是要趁現在民心正勇才最方便，英國人因為顧忌中國駐軍的反應，就算牽扯到教會，也不敢勃然大怒，更何況英國人就算不怕中國人，也還怕美國人，真的因為教會這點不值一提的醜事，搞到與國民黨撕破臉，美國佬當然會站在國民黨那邊，然後笑眯眯的逼英國人把香港歸還給中國，再由他們美國接管這個遠東地區視野最好的觀察哨。”盛嘉樹塗著油漆，輕描淡寫的說道。

  楊森看著盛嘉樹刷漆好一陣之後，才再度開口：“警隊哪個環頭？”

  聽到楊森開口，盛嘉樹嘴角朝上翹去，把手裏的油漆刷放下，站起身對楊森笑道：“尖沙咀警署的歐懷安，歐凱光叔侄，不是長官你的朋友罷？”

  “我沒有做過漢奸的朋友。”楊森開口答道。

  “那就得啦？”盛嘉樹朝楊森張開雙手：“歐家叔侄，應該剛剛接手了長生行最大的殯儀館，如果這間殯儀館接下來曝出倒賣墓地，遺棄屍體，勾結教會底層人員偽造葬紙的醜聞，而你又是替鬼佬查明真相的功臣，姚木就是再多生出一張嘴，也不太可能把尖沙咀那個位置安排給本地警察了罷，畢竟英國人隻是不了解情況，並不代表他們是白癡，喜歡被人代替著做決定。”

  楊森盯著盛嘉樹那雙眼眸：“想讓我做你的刀，替你收拾首尾？”

  “要麽，現在拉我回去，說我是主謀。”盛嘉樹雙手合攏在胸前，做了個束手就擒的動作：“然後我找律師，或者你幹脆殺了我，把罪名咬死在我頭上，一件殺人埋屍案，未經詳細審問，凶手就被警察擊斃，我要是姚木那班人，一定勸你這麽做，所以，要麽我們合作，長官你破獲大案獲得嘉獎，我擦幹淨沾血的雙手，要麽一拍兩散，我撲街，長官你等著被律師或者姚木的人找麻煩。”

  “阿潮！”楊森眼睛仍然盯著盛嘉樹，但是嘴裏卻朝門外吼了一聲。

  外麵的一名便衣快步走進來：“森哥。”

  “帶著那個肥仔回警局，通知被挖空的那處墳墓的家屬，帶他們去現場查看，然後去警局錄口供。”楊森把燃盡的煙蒂丟掉，又取出一支叼在嘴裏點燃，對手下吩咐道。

  阿潮答應一聲：“是！”

  “棺材仔，我吩咐完了，你是不是也該做點兒什麽？”楊森把警帽戴回頭頂，走過來麵對麵立在盛嘉樹對麵說道。

  盛嘉樹笑笑，對楊森說道：“我剛好認識了一家報館的總編，我想，這個埋屍棄屍的故事很快就如同英國人的臉麵一樣傳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