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拳頭根本不值錢
作者:鬧鬧不愛鬧      更新:2022-06-11 14:26      字數:3340
  廣州酒家算是香港老字號的粵菜酒樓,哪怕日本人占領香港,廣州酒家也並未歇業,隻是為了維持生計,兼開了茶市,如今日本投降,香港被英人稱為重光,廣州酒家這種地方,自然又重新成為有錢華人飲酒敘舊的首選之地。

  尤其雖然香港號稱全麵禁娼,但是這種事不過是寫在條例上說來聽聽,香港九龍大大小小妓寨,酒簾,插花公寓滿地都是,妓女站街攬客,也不見警察製止,所謂禁娼,不過是英國人寫在條例上敷衍西方諸國的廢話而已。

  不過街上那種妓女,有錢人自然沒興趣,真的是想要縱情歡娛,千金買笑,對很多香港華人而言,首選仍然是廣州酒家。

  廣州酒家雖然不是妓寨,但是客人飲宴時卻可以飛箋召美人,用印著廣州酒家名字的信箋寫上何人宴飲,需要多少美人陪酒,交給酒樓的夥計即可,夥計自然會把這封花箋送去石塘咀一代的大小妓寨相熟的老鴇手中,老鴇接到需求,則會盡心盡力挑選美女,然後親自帶著美女趕去酒宴供客人挑選,若是有不入眼的,還可隨時更換,與如今的夜總會歡場幾無太大區別。

  不過今晚,廣州酒家早早就掛上了“今日客滿,明日請早”的招牌,酒樓正門外,兩名精幹的夥計對赴約的客人要看過請柬,才肯鞠躬行禮,引著賓客入內。

  六點十五分,距離七點開宴還有四十五分鍾,盛嘉樹就到了廣州酒家,確認過請柬之後,被夥計引著進了一樓的飲宴大廳。

  本來廣州酒家大廳能容下五十桌,此時卻已經把多餘桌椅搬空,大廳盡頭處平時用來唱戲供客人聽曲的舞台此時也已經打發了伶人放假,免得曲調吵鬧,讓客人交談不能盡興,二十張八仙酒桌組成個隱約的空心圓,擺在大廳中央,四周則擺放了八張羅漢床,床上擺放著煙槍,煙燈和上好的鴉片,每張雙人羅漢床前,還各安排了兩個俊俏少女,此時垂手侍立,看起來像是專門為了服侍煙癮發作的客人燒煙泡吸食鴉片而特意做的安排。

  “先生,您的位置。”夥計引著盛嘉樹坐到角落處一張圓桌前:“您用些什麽茶?”

  “普洱,多謝。”盛嘉樹坐在圓桌前打量著四周,嘴裏說道。

  他之所以來的早些,是不想等下在酒樓門口與知客寒暄,第一,知客萬一不是黃慶庵,又不認識他,知客會尷尬,第二,他所在的長生行,被人問起來,容易讓人覺得晦氣,所以盛嘉樹自己早早避開這個環節,先趕過來,免得被知客堵在門口。

  “鄭老板,這是寶源錢莊一萬港幣的錢票,今晚所有花費,朱先生承擔,其他人去結賬,拒了就是,若是不夠,明日你再去寰球酒店揾我來取。”盛嘉樹剛點燃一支香煙,翻看著自己帶來的文件,檢查是否有紕漏之處,就聽到不遠處頭頂處有女人開口說話,頓時抬起頭循聲望去。

  隻見二樓樓梯口款款走下個年輕女人,年紀應該在二十五六歲左右,頭上梳了個高挽發髻,一身象牙色的真絲旗袍,外罩一件女式黑色羊絨大衣,高跟鞋踩在木製樓梯上,發出輕微的咚咚聲,身後則跟著個中年人,看樣子是廣州酒家的負責人,此時手裏接著張錢票彷佛燙手一般,不住開口解釋:

  “謝小姐,哪有讓朱先生付賬的道理,今晚這場酒宴,十幾個老板都已經私下同我打過招呼,話我不準收其他人的錢,隻準由他結賬,我現在都不知點樣開口應付他們,如果現在收了朱先生的錢,那明日我這家店,恐怕都要俾拆掉!”

  謝姑娘邊下樓梯邊笑著說道:“鄭老板,這種事我來幫你選,不用你頭疼,你看,大家都要搶著付賬,如果你收了某位客人的錢,其他要搶著付賬的客人一定會怪你,說不定借著酒勁拆你的酒樓,而你又沒有收朱先生的錢,朱先生就算沒有幫忙拆樓,但是心裏肯定也怪你,不會幫你,可是如果你收了朱先生的錢,其他客人再想拆樓,朱先生一定會開口幫你,何況今晚是幫他接風洗塵,大家都要給他幾分薄麵,所以,哪怕是為了你酒樓的安危,也該收下這筆錢,而且你想清楚,我是個女人,女人呢,都很記仇嘅,如果你退給我,當心我在朱先生麵前挑撥是非。”

  “唉呀……謝小姐……”鄭老板擦著汗,陪著笑臉:“這……好,那我先收下。”

  “這就對了嘛,香港這些朱先生的朋友,大多數在日占期間都未能賺錢,哪有讓他們破費的道理。”謝小姐下到一樓,對鄭老板說道:“去忙吧,就不用陪著我一個閑人打轉啦?”

  鄭老板連連答應著離開之後,謝小姐看到了盛嘉樹,畢竟整個一樓大廳隻有盛嘉樹一個客人,她邁步走到盛嘉樹那一桌,隔著個身位疊腿坐下,嘴裏叼了支女士薄荷香煙,隨後直接摘掉了左腳的高跟鞋,用手揉著套著肉色絲襪的玉足:“靚仔,借用下火柴。”

  盛嘉樹劃著一根火柴,遞過去幫謝小姐點燃,謝小姐吸了口香煙,對盛嘉樹說道:“多謝,是哪位老板打發你過來?”

  盛嘉樹怔了一下,看向謝小姐:“小姐,你認錯了吧?”

  “認錯人?”謝小姐撇了一眼盛嘉樹,隨後繼續揉著腳掌:“你紙上難道不是在預估今晚花費,準備結賬?”

  “我想您是搞錯了,我是來蹭飯吃的。”盛嘉樹對謝小姐說道:“黃慶庵先生請我晚上過來,我剛好無事,跑來混些酒喝。”

  謝小姐放開手,把高跟鞋穿回腳上,靈巧探身直接把盛嘉樹麵前那疊紙抓了過去,嘴裏說道:“仲要嘴硬……”

  “哎~”盛嘉樹一個沒反應過來,被姓謝的女人得手:“你搞錯了,小姐,那不是算今晚的花費。”

  “這是……”謝小姐抓著那幾張紙先是一愣,隨後快速翻了幾翻,抬頭看向盛嘉樹時,臉上剛才那點戲謔已經半點不剩,隻有冷豔肅然:“你是什麽人?這個是用來做什麽的?”

  盛嘉樹朝女人伸出手,謝小姐把手裏的紙張遞給盛嘉樹,繼續追問了一句:“你還沒回答我。”

  盛嘉樹整理著那疊紙:“是準備送給朱先生的見麵禮。”

  “你在政府部門工作?令尊是哪位?”謝小姐打量著盛嘉樹問道:“我叫做謝青鷺,朱先生的秘書。”

  盛嘉樹撚滅自己的煙蒂,朝謝青鷺笑笑:“我叫盛嘉樹,賣棺材的。”

  此時酒樓正門再度打開,朱恩良,黃慶庵與幾名中年人大聲談笑著走了進來。

  ……

  杜理士酒店宴會廳,小型管弦樂隊在角落優雅舒緩的演奏著小夜曲,一個個高挑靚麗的白俄侍女舉著香檳,威士忌,紅酒等等,穿梭在賓客之中,各個賓客此時三三兩兩聚在一起,麵帶微笑的小聲交談,隻是眼神不時瞄向宴會廳的大門處,偷偷打量不時新趕到的賓客麵目。

  “九龍三馬今晚都來了杜理士,看來朱恩良今晚不好過啊……”一個老者端著杯紅酒,搖頭晃腦的小聲感慨。

  旁邊的同伴則開口說道:“識時務者為俊傑嘛,三馬雖然當年的確受朱恩良幫助良多,但是時代變咗,現在三位馬老板,身家恐怕不比那位朱老板差多少,當然不用再唯朱馬首是瞻,但是香港終究是洋人話事,今晚既然不唯豬,那當然就唯羊嘍?”

  兩人口中的九龍三馬,是指三位馬姓工廠主,搪瓷大王馬延濤,鋁製品大亨馬士鳴,電池大王馬培德,三十年代朱恩良離滬赴港,有感香港製造業落後,於是聯合本地華商投資創辦了很多對當時香港而言還不算常見的製造工廠,其中就包括已經在上海尋常人家可見的搪瓷用品,鋁製品以及電池。

  而三馬當年全都是生意場上的失意人,馬延濤之前世代經營七十二行中的宮粉行,宮粉行,就是指加工出售女人用的胭脂水粉,那時正被各大商場擺上貨架的西洋化妝品殺得潰不成軍,鮮少有人再去宮粉店買胭脂水粉。

  馬士鳴則主營儀仗行,所謂儀仗行,就是轎子行,那時更是已經被電車,黃包車甚至出租車把市場搶占幹淨,如果走在街上看到有人還要乘轎子,已經不是被人羨慕,而是被人笑腦子癡線。

  馬培德主做煙絲行,收售各種煙絲,被英美煙草公司以及南洋兄弟煙草公司幾十個香煙品牌打到關門大吉。

  這三人全都是被朱恩良點撥,加上朱恩良拿錢投資入股,才大著膽子開辦了各自的工廠,隨後一躍而起,鳥槍換炮,因為入行早,品牌深入民心,如今三人都已經是各個行業的龍頭魁首,一個個掛著諸如香江搪瓷廠商會會長,香港鋁業華商會會長,香江電池製造同業公會會長等等的銜頭,儼然香港新一代華商翹楚。

  看著三大工廠主此刻正與鬼佬會幾名鬼佬董事以及華民政務司的鬼佬高官相談甚歡,最先感慨的老者歎口氣:

  “遙想當年,邊個不是把朱恩良當成天蓬元帥下凡一般,麾下三馬五羊一條龍,號稱十萬天兵,我仲記得,第一次工展會開幕大吉,所有展出方的老板都是中國人,請鬼佬登台講話致開幕詞,那鬼佬表情難看到像死了老豆……”

  沒等他感慨完,遠處的鬼佬高官舉杯示意,頓時全場賓客都停下交談,舉杯回應,老者手忙腳亂端起自己酒杯,露出諂媚笑容,彷佛剛才的感慨與他無關。

  窗外濤聲陣陣,海潮依舊,隻是窗內早已改朝換代,不見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