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下流的上床,上流的工作
作者:鬧鬧不愛鬧      更新:2022-06-11 14:26      字數:4376
  九龍白眉國術館大廳內,林海球大馬金刀坐在正中那把酸棗木的太師椅上,左手扶著把大號鑄鐵關刀,右手托著兩枚鐵膽摩挲,緊繃著一張臉皮,眼角乜斜打量著已經被自己氣場嚇到失措的盛嘉樹:

  “你就是阿蟹?”

  盛嘉樹立在林海球兩米外,雙手無措的緊攥著皮箱提手,眼睛不斷喵向旁邊正用毛巾冷敷額頭,呲牙咧嘴的林冠華,聽到林海球的話,連忙收回目光答應道:“是,球伯,我就是阿蟹。”

  林冠華的額頭腫起了一個大包,真是又紅又亮,那是他載著盛嘉樹到家門口,剛下單車時被自家老豆愛撫時留下的。

  當時盛嘉樹甚至還沒來得及與林海球打招呼,林冠華嘴裏也隻剛冒出老豆兩個字,就被林海球戴著鐵扳指一記腦瓜崩敲在了額頭上,理由是多嘴多舌,這個突如其來的下馬威,讓盛嘉樹頓時變得笨口拙舌,不敢隨意開口說話。

  “你信上講要來香港揾份工,本來呢,你又不算是外人,應該留你在家裏,跟我練練拳腳,學成之後開館教拳,養家糊口也算是一樁本事。”林海球眼睛盯著盛嘉樹,一個字一個字的說著。

  如果不是聽到本來這兩個字,盛嘉樹馬上就準備開口推脫,開玩笑,自己跑來香港不是準備來學拳做葉問,李小龍的,如果林海球真的留自己在武館,盛嘉樹寧可自己出去靠著腦子做些偏門勾當養活自己,也絕不留下學拳,對他來說,偶爾打打拳,跑跑步,運動一下他可以接受,但是讓他以武為業,再見。

  “可是你如今根骨已經長成,習武最好是自幼年練起,你現在再練武,事倍功半,難成大器,所以我想來想去,仲是替你在深水埗的長生行揾了一份工,你家本就是做長生行出身,來香港自然是做長生行更順手,你如果中意去,等下飲杯茶休息下,我送你去深水埗,如果唔中意……”林海球努力繃著臉,把自己的想法對盛嘉樹說了出來。

  盛嘉樹不等林海球繼續說下去,連忙接口道:“球伯,我中意,長生行,冇問題,等下就勞煩球伯……告訴我一下地址,我自己過去就得啦?”

  “嗯。”林海球點點頭,把手裏兩枚鐵膽拍在桌上,端起茶水喝了一口。

  盛嘉樹微微有些錯愕,自己這位嶽父大人還真是雷厲風行,自己答應下來還沒喘口氣,馬上就擺出端茶送客的架勢?老家夥莫非是武林中的大高手,打遍港九無敵手?不然這種做派,得招惹多少仇家?不過不關自己事,盛嘉樹也懶得去猜疑,既然對方送客,自己也就接口告辭:

  “球伯,我不累,休息冇必要,還是先去長生行見東主,先安置下來,等日後工作穩妥後,再來拜見球伯。”

  林海球眼睛看向自家旁邊呲牙咧嘴敢怒不敢言得兒子:“也好,阿華,你送阿蟹去深水埗通州街的壽仁長生店,我之前已經同你文嬸打過招呼。”

  林冠華皺著眉,似乎想要說話,被林海球微微一瞪,頓時乖乖低頭朝外走去:“走啦,阿蟹,我送你去深水埗。”

  “好,辛苦華哥。”盛嘉樹想要轉身朝外走,可是隨即停步,打開手裏的旅行皮箱:“球伯,從虎門過來幫您準備了份禮物,聊表謝意。”

  說著話,從皮箱內取出個被細致包裹的素色包袱,放到林海球的桌上,隨後盛嘉樹對林海球笑笑:“等以後有暇,再來探望球伯。”

  看著盛嘉樹與林冠華離開,林海球才如釋重負的鬆了口氣,從太師椅上站起身,雙手舉起朝著天空作了個揖,嘴裏念念有詞:

  “阿堂,一世人兩兄弟,唔好怪我不講道義不肯收留阿蟹,我都隻是想讓女兒有個好依靠,大不了等我死後,下去同你賠罪。”

  他在那裏念叨不停,林美枝已經從偏房撩開門簾走了出來:“爹,你真是狠心,人家來投奔,茶無一杯,飯無一碗,就這樣打發走?何況我見呢個後生仔,生的蠻靚仔,而且品行也好,你那樣對他,他都肯打開皮箱送你禮物。”

  “生得靚又怎麽樣?仲不是要去做棺材仔?你,用心做工,等你大哥在市政局替你物色個家世好的青年,不求大富大貴,但至少衣食無憂,這樣你嫁過去才不會受苦。”林海球歎口氣:“我也不會虧待阿蟹,那家店剛剛死了老板,現在是孤兒寡母勉強維持,如果阿蟹做的好,那家店多半會轉賣給他,隻要他用心做事,到時盤下店麵的錢,我可以先借給他些。”

  林美枝伸手去解開桌上的包袱,裏麵是一把通體紫紅,色澤潤亮的紫砂壺,林美枝拿在手裏打量著:“紫砂壺?”

  林海球走過來接在手裏,翻過來看了下壺底的印鑒:“是一對來的,這把叫傳爐,是阿蟹他老豆的心愛之物,我之前也有過一把,叫做承爐,可惜沒有留住。”

  “咦,仲有個信封。”林美枝發現包袱底部還有個信封,拿起來打開,裏麵薄薄的疊著一張紙,把紙張打開,上麵最顯眼兩個大字,婚帖。下麵則用毛筆工整寫著隸書:今有兄林海球,弟盛錦堂於虎門望海堂,為盛氏子盛嘉樹,林氏女林美枝訂立婚約,兩姓聯姻,一堂締約,同心同德,互助精誠,富貴貧苦不改其心,海枯石爛不違此誓,一帖兩式,謹訂此約,以為證。

  “這是……換帖婚書?”林美枝拿著這張已經泛黃毛邊的信箋,看向自己父親。

  林海球望著那份婚書,語氣有些唏噓:“阿蟹心裏恐怕已經做過打算,是我想差了他……算了,總算了斷我的一樁心事,燒了罷,以後多幫襯他些就是了”

  說著,林海球探手去取女兒手上的婚書,林美枝卻縮了回去,一張俏臉比剛才林海球對著盛嘉樹時繃得還要緊,兩隻美目盯著自己父親問道:“就是話,這個棺材仔阿蟹,在老娘仲未嫌棄他時,他就已經打定主意要退婚?”

  “阿蟹有自知之明不是更好……”林海球雖然內心有些愧疚,但終歸女兒終身大事更為重要,此時這件大事輕飄飄就揭了過去,讓他心中輕鬆許多,對這個沒能成為自家女婿的盛嘉樹,也添了些好感。

  “當然唔得!哪有那麽容易,大家之前未見過麵,主動退婚當然冇所謂,但是頭先我出來幫你斟茶,那家夥明明見到老娘我天姿國色溫柔賢淑!居然仲把婚書擺出來退婚!咁分明就是嘲笑我生得醜!”林美枝把婚書疊好收起來:“等我大哥返來,我就讓他把婚書丟到那家夥臉上,讓他收好,等住我親手去把林家收嘅婚書丟去他臉上!同他講,是老娘唔中意他,所以才退婚!不準他唔中意我!”

  ……

  林冠華比起他老豆林海球,顯然會做人的多,沒有急著帶盛嘉樹去見工,而是先帶著盛嘉樹直接去了寶勒巷巷尾一處榮華酒館吃飯。

  說是酒館,其實更像是大排檔,林冠華熟門熟路的直接穿過外間,坐到了廚房旁邊的儲菜間,讓夥計幫忙搭了個桌子,又點了四道招牌菜,儲菜間就變成了隻有兩人的包廂。

  “我老豆因為上了年紀老糊塗,有些勢利,尤其是跟紅頂白,你不要見怪。”林冠華打開一壇九江老酒,邊幫盛嘉樹倒酒,嘴裏邊說道。

  盛嘉樹一笑,接過酒杯:“不會,球伯肯為我作保,幫我揾到份工,我就已經感激不盡。”

  “除了做棺材仔,你懂不懂些其他的事?”林冠華舉起酒杯,和盛嘉樹碰了一下:“說來聽聽,如果有合適的機會,我也可以幫你介紹,你總不會真的準備做一世棺材仔罷?”

  盛嘉樹喝了口酒:“中文,英文,法語和日語,汽車駕駛,商行日常管理,工廠日常管理,金銀貿易,轉口貿易,這些我都應該做的來。”

  林冠華呆呆的望著盛嘉樹,盛嘉樹聳聳肩一笑:“開玩笑嘅,我懂些英文,也懂汽車駕駛,再有就是打理帳目。”

  “嚇我一跳,我以為你是洋人大班來的!喂,你懂這些也很厲害,我都不懂汽車駕駛,隻是憑借懂英文,才在衛生局揾到份穩定工作而已,我聽我老豆講,你不是一個人打理家裏的長生店咩?怎麽有時間學到這些東西?”林冠華好奇的問道。

  盛嘉樹眼睛不眨的隨口胡謅道:“我老媽在世時,店麵是她在打理,我去了廣州大公司做學徒,在廣州不懂英文,不懂日語都很難討生活,汽車嘛,是老板讓他司機特意教我嘅,教會了我之後,司機就被辭退掉,我一個人身兼數職。”

  “噢~”林冠華恍然大悟:“喂,你既然懂英文,那就容易啦,現在鬼佬缺懂英文的華人替他們做事,先在深水埗呆段時間,回頭市政局如果招華人職員,我第一時間幫你留意,隻要能替鬼佬做事,你就會發現在香港生活頓時變得輕鬆起來。”

  “是嗎?”盛嘉樹笑容燦爛的問道。

  林冠華語氣肯定的說道:“一定是啦。”

  一餐飯吃到華燈初上,好在尖沙咀到深水埗的供電都已經恢複,走夜路不成問題,林冠華載著盛嘉樹到了深水埗的通州街。

  通州街上的店鋪多是做木料生意,早早就已經關門,隻有幾家前店後屋的店麵還依舊亮著燈,通州街一麵臨海,此時海風吹來,讓坐在林冠華單車後座的盛嘉樹酒氣散掉大半,身上多了幾分涼意。

  “就是這家。”林冠華停下單車,走到這家掛著壽仁長生店招牌的店麵前,拍了拍門板:“文嬸,文嬸!我是阿華,我老豆讓我帶阿蟹來見工!文嬸!”

  門板後傳來腳步聲,接著一個女人潑辣的聲音響起:“瘟神瘟神!文你個頭!叫玲姐!”

  隨著罵聲,門板打開,一個二十六七歲的女人站在兩人麵前,伸手戳了一下林冠華的腦門,淩厲刁毒,剛好戳中林冠華被自己老豆彈出來的紅腫處:“要我提醒你幾次!叫玲姐!”

  “嘶嘶~”林冠華吸著冷氣,抱住腦門連聲說道:“玲姐玲姐玲姐,呐,人我平安送到,再見,後會無期。”

  “阿蟹,這位是裴美玲,壽仁長生店的老板娘,鍾意別人稱她玲姐,以後你就聽她安排做事,然後等我消息。”林冠華騎上單車,嘴裏對盛嘉樹說了幾句,隨後就如同脫韁野狗,猛蹬幾下單車,逃竄而去,眨眼間消失在夜色中。

  盛嘉樹麵前的裴美玲,下頜略尖,一雙丹鳳眼,樣貌雖然談不上美豔驚人,但也算是俊俏人物,穿著一件黑色半袖旗袍,外麵披著件駝色風衣,兩隻手臂在燈光下如同白嫩的藕節,交叉抱在胸前,站在店門後居高臨下的打量著台階下的盛嘉樹:

  “你是奸人球提起的阿蟹?”

  奸人球?盛嘉樹眼神一閃,林海球的花名好生別致:“是我,玲姐。”

  “聽他講,你家裏之前也是做長生店生意?”

  “是,家裏做了二十幾年長生店,因為國民黨收複東莞,開不下去,隻能來香港謀生。”

  “管賬,選木料,搭棚,挑師傅是不是都做得?”

  盛嘉樹用手摸著鼻子,點點頭:“做得。”

  “好,我這個人最公道,你如果留下,每個月工錢三十塊,包吃包住。”裴美玲說道。

  盛嘉樹微微皺眉,裴美玲雖然沒有拿自己當不給錢的學徒來看待,但是給的工錢實在也少的可憐,管賬,選木料,搭棚,挑師傅,籌備葬禮這些事,真要是忙碌起來,最少三四個人才能做下來,而且自己吃飯時問過林冠華,大抵一個成年男性,哪怕隻是單純做苦力,在香港一個月都能拿到六十塊左右的薪水,懂些算術,能幫忙打理帳目的,月入七八十塊很正常,結果沒想到,麵前這位潑辣少婦,直接給出了驚人的三十塊月薪待遇。

  “沒問題。”盛嘉樹沒有猶豫,開口答應道。

  工錢雖然少了些,不過他反正也不準備靠賺這點微薄工錢來生活,隻是想要先在香港有個存身之所,等他了解清楚香港的大致情況,自然會另謀生路。

  “進來罷。”裴美玲讓出門口,讓盛嘉樹走了進來。

  邁過高高的門檻,走進店內,正門處空無一物,盛嘉樹側過頭朝兩側望去,兩排足有十幾口棺材,黑沉沉排列在一條條木凳之上,幾盞油燈隨晚風明暗飄忽,讓整個店內多了幾分驚悚陰森。

  長生店,就是棺材鋪的通稱,而盛嘉樹被林海球稱為棺材仔,自然是因為,他接下來這段時間,要麽在這些棺材旁打地鋪,要麽,直接睡在棺材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