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魚兒斷斷續續講了個大概，高翊聽完，半開玩笑地下了注腳：“你，不是凡品。”

  說實在的，高翊方才說“存而不論”、“敬而遠之”，不過是讀書人的場麵話。他頗務雜學，什麽《子不語》《閱微草堂筆記》《聊齋誌異》比四書五經讀得還熟。故而他對借屍還魂之類的傳說並不陌生，從心底裏也不是十分抵觸。眼前這少年，竟似從後世移魂而來，從來都以為“假如時光能倒流”隻是詩家留在筆端的一句玩笑，誰知真的發生了。雖然費解，但事到如今，高翊也隻能抱著“大千世界無奇不有”的念頭，姑且信了。

  “這事兒，你還和誰說過？”高翊問出了自己最關心的問題。若是這少年的來曆被很多人所知，必然會是街頭巷尾的一段奇談。

  “您是第三位。”小魚兒比著三根手指頭。“頭一位，我和您提到過，就是肖家堡子的族長。我出生那日，興許是胎裏帶的異常，母親難產死了。”說到這裏，小魚兒黯然低頭：“父親遷怒於產婆，覺得是人家來得慢了，耽擱時間，致使我母親難產而死。爭執間，拿銅盆砸死了產婆。他見出了人命，連夜逃了。兩條人命啊···族裏視我為災星，有人說把我扔到野地裏自生自滅算了。族長不忍，說，好歹是一條命，別人不管，他管。就把我安置在義塾裏，讓他兒媳婦勻出奶水喂養。我一心想回到原本那個世界，學會說話之後，就找機會告訴了族長。族長大約被我嚇壞了，隻讓我不要再告訴別人。沒多久，族長便去世了，我覺著，應該和我告訴他的事有關，老人家受驚嚇過甚了。他這麽好的人，本該長命百歲的。”說到這兒，小魚兒眼圈又紅了。

  “族長去世後，那幫人又要把我扔掉。這回沒人阻攔了，好在族長兒媳婦念在我吃了她一年奶，給我留了條活路，扔在了通元寺門口。寺裏住持的淨空長老說，倒也不多這一口，便把我留下了。後來淨空長老看出不對勁——就像您今夜一般——找我問了一回，我便也實話實話了。”

  “那老和尚怎麽說？”高翊問道。

  “淨空長老倒是比老族長鎮定，但也沒法子送我回去，還說既來之則安之，萬事強求不得，緣分到了自然會有分曉。”

  高翊嗤地一笑：“和尚說話兩頭堵，說了等於沒說。”又問：“你既然在寺裏待過，為什麽不幹脆求老和尚給你剃度，非要出來要飯、做小夥計？難道你太能吃，寺裏養不起你，趕出來了？”

  小魚兒笑道：“前些年，趕上年景好，我就吃住在寺裏，幫著小和尚幹點雜活；趕上年景不好呢，就出來要飯。反正和尚也是要化緣的。我倒是想做和尚一了百了，可度牒太貴，我又沒錢。擅自剃發出家，不單我，寺裏也要受罰。沒法子，就先這麽瞎混唄。”

  “瞎混，可不是了局。”高翊認真地說：“再世為人，這是多大的機緣？你就沒想著用你那遠超當下的眼光見識，做一番事業？”

  “想，怎麽不想？”小魚兒也認真起來：“可是高大哥，您大約是沒受過窮日子，不知道窮人家的孩子想要出人頭地，有多麽難。眼下我好歹算是有份兒安穩營生，能吃飽飯，有屋瓦遮身。可過去，好多年的時間裏，我每日所想的，就是去哪裏尋些吃的填飽肚子——您瞧，說到挨餓的時候，我也隻能想到‘填飽肚子’這個詞兒。半夜餓得睡不著的時候，也隻能來回背誦‘天將降人於斯人也’，哄著自己的熬過一宿。不瞞您說，有一年我突發奇想，想著我要是去了保定或者京城，沒準兒能被哪位大人物看上，賣弄幾手學問，就能一鳴驚人了。可笑那時正值盛夏，我鼓起勇氣走出昕城縣，不到五十裏就中暑昏倒。要不是返城的商人路過救了我，興許我就‘回去’了。”說到這裏，小魚兒露出一絲玩世不恭，與他稚氣的臉龐更加違和。

  高翊歎了口氣。自幼錦衣玉食的他，確實很難感同身受地體會貧家子弟的艱辛，更無法想象這個自幼無父無母的少年是如何度過那些難捱的風霜雨雪。但又忍不住說道：“你們現任的嚴縣尊，為人不錯，又頗有惜才之名。你若在他麵前小露一手，他不得立時引你進縣學？”

  小魚兒站起身，原地轉了幾圈，麵露為難之色。隨後，下了很大決心，低聲道：“不是我趨炎附勢啊，但我看過後世的縣誌，嚴知縣在昕城待不久，而且離任的時候是待罪之身！雖然您這次沒有摘他的印，但不久之後，他還是會離開。”

  高翊渾身一震，忽然意識到，自己太過關心小魚兒本人，卻忽略了一件很顯而易見的事：如果這少年果真是來自後世，又是讀書識字的，那他理應知道接下來的朝局走向和天下大勢。甚至···

  想到這裏，饒是高翊性子沉穩，也禁不住一顆心劇烈地跳動起來。

  “那麽，”高翊假裝若無其事地問道：“你知不知道我接下來會如何？”

  “不知道！”小魚兒老老實實搖頭：“經史子集四部，史部我學得不甚深。”想了想又為自己找補了一句：“移魂之時，我才十五歲。我知道嚴知縣，隻是因為我恰好看過縣誌。”

  高翊好容易讓自己平靜下來，自嘲道：“那也說明我並沒有混出太大出息，否則···我若是青史留名，你多少會知道一點，就像劉中堂、和中堂那些大人物。那麽···”他手指輕輕地在桌上敲打，不知道該如何繼續問下去。

  “那是，這兩位大人物，後世但凡讀過幾本書的人都會知道。原本我還不知道嚴知縣這樣的好官為何會待罪離開昕城，但今日知道他攀附在和中堂門下，那我就知道其中的原因了。”

  高翊的心又撲通撲通跳了起來：“為何？”

  小魚兒臉上為難之色愈甚：“不能再說了！再說下去，就要泄露天機了。淨空長老告誡過我，要遭天譴的！”

  高翊也站起身來，緊張得呼吸都開始急促了。先走到門前張望一眼街上沒有沒人，又到櫃台後麵確認掌櫃的並沒有醒來，而後來到小魚兒身前，雙手抓住他的肩膀：“你大膽說，若是說準了，我的前途身家，有你一半！若真有天譴，讓天雷先來打我。高翊在此立誓，誓出如山！”脖上青筋已經冒了出來，即便是在袁宅獨鬥一眾教匪的時候，他也沒有這麽緊張。

  小魚兒嚇壞了，結結巴巴道：“高、高大哥，有話···有話好好說，這···毒誓不是隨便能發的。”

  高翊也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鬆開手，自失地一笑：“是我孟浪了。但事關重大，你···你的話，很重要！”

  小魚兒眼睛一閉，一副豁出去的表情：“來年正月裏太上皇就會駕崩，皇上會賜死和中堂！”

  高翊驚恐地捂住了小魚兒的嘴，渾身顫抖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