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祭(一)
作者:山程水宿      更新:2020-06-04 17:43      字數:2410
  這一夜,一向心神不動如山的王守仁罕見地失眠了。

  他回憶起當年那個荒唐的新婚之夜。

  大喜的日子,本是夫妻相親的夜晚,他卻獨自一人跑到城外的道觀裏打坐悟道,全然不顧身著大紅婚服的妻子獨對著孤燈在苦苦地等待。

  第二天家裏的人找到他的時候,他還不以為意,直到回家,看到那個還直直坐著的孤零零的身影,心裏才生出一絲不安來。

  十七歲的他,還是個心高氣傲的少年,一心沉迷於當聖賢的夢想,那晚出去閑逛時遇到一位頗有學識的道人,就一時交談得忘我了,竟把成親的事情拋在了腦後。

  收拾得十分喜慶的婚房裏,紅燭已經燃成了一片殘跡,等他忐忑不安地掀起發妻的蓋頭時,才發現那張俏麗的臉龐上已滿是淚痕……

  那一幕給他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雖然婚後王守仁對妻子疼愛有加,但在這件事上,始終覺得對她有愧。

  如今自己更是貶謫到此,雖然自己心中並不以為意,可是妻子在家,既要照顧家裏,又要時刻擔心他的生計安危。

  實在是苦了她了。

  王守仁腦中不斷浮現出妻子的笑容和關心的言語,長久以來並不明顯的貶謫之意也濃厚起來,一時之間更是難以入睡。

  他披了件外衣走到窗前,窗外月光如洗,如銀粉鋪地。諸事準備好的苗寨族人也已經盡數安歇,隻留下數支明亮的火把在遠處的坪場上安靜地燃燒著。

  明日清晨,苗族的祭祀活動就會開始,這應該和以往無數次的祭祀是一樣的,但是王守仁看著這片寧靜的村寨,隱隱覺得有一種奇異的氛圍已經開始醞釀:

  這一次,恐怕是不太一樣了。

  …………

  數裏外的龍場驛站,辛歲和老師一樣,同樣未曾入眠。

  完成了幾個周天的運轉之後,他成功地把脊柱的修煉又往前推進了幾分,也許最近就可以熬煉完畢。

  想到此,他不禁有些興奮,這次的熬煉速度快了不少,估計不僅是山參根須的功效顯著,還有老師這些天的教導之功。

  忍著痛苦喝了熬煮的藥湯,再爬到已經裝好藥浴的木筒裏,終於能放鬆一下了。

  想必身體中的藥力還沒有被完全吸收,之後他收拾好乖乖在炕上躺好準備睡覺,卻感覺精神頭十足。

  今晚又是一個明亮的月夜,又是自己一個人在這個名為驛站,實則為家的地方。

  重活了數年,生活並不按照自己的想象行進下去,也不像以往認知中的那樣波瀾壯闊,大多數時候,都是不起波瀾的平靜。

  來到這方世界,得遇親人,得遇名師,得遇好友,不愁明日天明之生計,不憂有牽扯生死之禍,但少年心中,即使無憂也要為賦新詞強說愁。

  更何況,終究愁將來,愁過往,也無境界去道天涼好個秋。

  辛歲隱有所覺,自己這數年光陰並非所得甚少,他在通過學習和思考,填補前世二十年從未經曆的空白。

  到學有所成之日,是世界讓他繼續偏安一隅,還是自己催促著重活出個精彩未知呢?

  不管了不管了,等到識盡愁滋味的時候,再考慮什麽欲說還休吧。

  …………

  師徒倆都心思繁複,後半夜才漸漸睡去。

  清晨的第一縷天光驅趕去夜色之後,玖寨的人們已經開始打掃庭院,叫醒昨夜玩瘋的孩子們,督促著讓他們穿好祭祀的新衣。

  桑午玖給旎旎梳好頭發,最後整理了一下女兒的衣領,看著銅鏡中那張依稀有當年妻子模樣的臉龐,他悄悄抹了下眼角:

  “鈴兒,你看看,女兒都長這麽大了啊。”

  再細細擦拭一遍妻子鈴兒的靈位,桑午玖讓旎旎先去做祭祀的準備,他要帶領族人們去準備祭品了。

  桑午玖的妻子鈴兒是族裏祭司一支的後人,以往的歲月裏,苗族的大權一般都由祭司執掌。

  隨著漫長歲月裏祭司權柄的莫名衰落,到桑午玖的爺爺輩時,族裏已經取消了常設的祭司之職,祭司傳人雖然一直存在,不過往往隻在祭祀的日子裏主持一些儀式而已。

  從小旎旎就跟著母親學習相關的東西,鈴兒故去後,旎旎就成了族裏唯一能主持儀式的人,也是最有身份能主持儀式的人。

  她雖然才十二歲,這方麵卻沒有人可以質疑,因為從古至今,族裏祭祀先祖的職責,都是由祭司一支擔任。

  桑午玖帶著幾個年輕力壯的苗家漢子來到了寨子外的一塊空地上,那裏已經栓好了一頭體型壯碩的青牛。

  拉著清洗幹淨皮毛的青牛來到坪場之上,把它拴在昨日搭建好的樹形刀梯旁邊。緊接著,眾人開始緊鑼密鼓地搭建一座簡陋但意義十分重要的竹棚。

  竹棚正搭在供桌之後、刀梯之前,全部采用清晨剛伐的尺寸相同的青竹搭建,且竹竿上不能有任何雜色。

  竹棚搭好之後,已接近巳正(上午10時),此時各家各戶已經收拾齊備,在自家上房右方的中柱下擺五個酒碗和一簍糯米飯,以及糯米粑等食品,敬祭家先。

  全家老小跪拜行禮,祈求祖先賜福於願主,並請他們前來參加祭祀大典。

  全寨子的人們都行動起來,帶著自家要獻給先祖的東西,來到了寬闊的坪場之上。

  王守仁也在這大多數為青藍色的人群之中,他今日隻是來觀禮的,對於這些村寨之中的民族舊俗,他也有些興趣。

  等數條人群組成的蜿蜒青藍絲線匯合完畢,坪場上已經鮮有空地,雖說人數眾多,但大家都控製著自己的聲響,默默等待著祭祖那一刻的到來。

  即將要進行的,是正式祭祖前最為重要的一個儀式——“椎牛”。

  這是一種在供桌前將牛慢慢椎殺而死的儀式,頗為血腥,但已在苗族村寨中流傳千年。

  當時,牛是人們生產勞動的工具,受到珍惜和保護,律法中是嚴禁私自宰殺耕牛的,皇家祭祀時也已用“土牛”來替代“牲牛”。

  可是天高皇帝遠,山遙舊習存。古老的苗族在邊遠的山寨卻還是沿襲了這一傳統。

  青牛被解開繩索,它還沒有來得及逃跑,數名手持寒光閃閃長錐(即長椎)的漢子已經圍住了它。

  他們身手敏捷,緊緊盯著這隻憤怒的青牛,其中桑午玖率先發難,他虛晃一槍,從青牛的側邊動作,手中的長錐卻直直刺向了青牛的後背。

  鋒銳的長錐瞬間刺破了青牛的皮膚,血肉,直至深入進去,青牛一時大痛,前腿屈膝,近似跪倒在供桌之後,碩大的牛首正朝向已擺好供盤的供桌。

  一聲淒厲的嘶吼聲還未響起,周圍數百人的歡呼聲已經響徹雲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