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祭(二)
作者:山程水宿      更新:2020-06-04 17:43      字數:3348
  苗族祭祀,宰殺牲牛時牛首倒地時的朝向極為重要,牛首正朝向供桌,便意味著大吉大利,反之為不祥。

  此時見到牛首的朝向,所有人歡呼雀躍。

  還沒等劇痛的青牛有下一步反應,周遭的其他人已經不斷地把手中的長錐朝著倒地的青牛身上戳去。

  轉瞬之間,牛身之上已經多了許多噴血的錐洞,鮮血把供桌前的土地染紅了好大一片。

  王守仁皺著眉頭看著這一切,雖然他理解民俗,但是看到這樣的血腥場景還是有些難以接受。

  他想起以往讀過的一些書裏有介紹,古時這樣的血腥儀式其實是有深重的宗族意義的。

  這些儀式實際上是出於一種原始思維:要讓大地豐收,必須血祭大地。

  遠古時代,人們從自己的生命中得到啟發,相信血液不但是維持生命、增強力量所必需的自然流體,而且還是生命的精華,是靈魂的居所和載體。

  血液有靈性,也有它自己的生命力,古人相信,即便在離開動物或人體之後,這種生命力依然存在。

  而且這種生命力,能夠被傳遞、剝奪、掠取或是獻祭。

  因此,血液被看作是複活重生、傳宗接代的力量所在。

  以圖讓大地豐產而獲得“再生”的力量,原始部落的人們就用鮮活的、剛從活體中宰殺流出的血液來祭祀大地之神。

  而後來為什麽由處決敵人或者有罪過的王族漸漸演變為宰殺牲牛,則是因為牛一直以來的重要地位。

  早在狩獵時代,牛就是人們重要的食物與衣物的來源。

  而農耕時代開啟之後,耕牛更是成為不可替代的生產資料和重要的家族共有式財產。

  在不斷的祭祀實踐中,在不斷地認識自然的過程中,人們看到,隻有牛血,才是數量最多、並且最容易獲得以用來祭祀的血源。

  因此,用牛作祭品,以牛血祭祀大地的儀式是上古社會祈求豐產儀式中的一種普遍儀式。

  …………

  倒地的青牛已經奄奄一息,口鼻中不斷湧出血沫,這時,已經完成任務的青年們莊重地把各自手中的長錐交給已經準備好的族裏德高望重的老人們。

  一位位老人依次上前,把手中的長錐再次刺入了青牛的身體,此時牲牛隻留下最後一口氣,身體隻有輕微的動作和抽搐,已經不能再掙紮了。

  所有人都不再動作,靜默地虔誠地注視著青牛,等待著自然流出的血液的停止。

  等最後的鮮血流出之後,刀手們對青牛進行肢解。

  解牛畢,兩眼圓睜的牛頭已經被清洗幹淨放在供盤上,桑午玖親自端著碩大的牛頭緩步走到了供桌之前,恭敬地擺放其上。

  鮮血淋漓的牛身已經被分割成一塊塊牛肉,最好的部位依舊用來供奉祖先,其餘剩下的,則是拿供盤裝好,等到祭祀典禮結束之後送到族裏的老人家中。

  這些牛肉某種程度上算是祖先的贈禮,是一種福氣的給予,拿到牛肉的人家,都會全家進行分食。

  接下來,族裏的苗巫身著五色長衣,手搖銅鈴,吹竹筒,進行一些傳承下來的先導儀式。

  一些古怪的動作和讓人聽不懂的一段古語之後,苗巫跪倒在那片殷紅的血跡之前,做出數個奇怪的動作,間或五體投地、叩拜行禮,喃喃自語。

  這是在開始祭祀前的最後一件事——送牛的魂靈升天。

  苗巫終於從地上爬了起來,不顧及身上的血跡和泥土,肅穆地站在供桌之前,高舉起雙手。

  周圍所有的人們都和他一樣舉起了雙手,苗巫口中高喊了一句短促的苗語,王守仁的苗語已經學得很不錯了,他聽懂了那句話:

  “請聖女主祀!”

  這一刻,祭祀前奏中那種詭秘而神聖的氛圍終於達到了高潮,這片天地好像通過祭品連接上了另一處時空,那裏,苗族的祖先們正看著他們的後代子孫。

  一陣平緩但十分有力量的鼓點響起,人群中分開了一條狹長的道路,一位穿著苗族盛裝的少女款款行走而來。

  她穿著席地的蠟染刺繡長裙,頭上頸上都戴著重重纏繞的精美銀飾,腰身上的銀質圍腰練上有許多細長銀鏈互相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

  裙擺前後各有一塊二尺見方幾何圖案的挑花圍裙片,給長裙增添了幾分繁複的美感。

  圍裙片下擺的絲絛上,墜著幾隻金色的小鈴鐺,行走之間鈴鐺發出的聲音比銀鏈沉悶些許,金鈴銀鏈之聲相輔相成,倒是更加悅耳了。

  這正是前來主祀的族中聖女——龍旎桑玖。

  旎旎就這樣踏著鼓點而來,而且行走之間的步伐和節奏是固定的,仿佛一種奇異的舞蹈。

  她的雙手高舉過頭頂,手中托舉著那片王守仁帶回的記載有“苗族古煉”的神秘金葉,低著眼眉,終於一步一步地來到了供桌之前。

  此時已是正午,熾烈的陽光照耀在坪場之上,閃爍在刀梯的道道寒光中,映在人們激動的麵龐上。

  旎旎停下了腳步,雙手托舉著的金葉在陽光映照下閃著耀目的金光,她小心翼翼俯身把金葉放在了供桌正中央,恭恭敬敬地跪下叩拜。

  起身之後,旎旎開始舞動一種綺麗的舞蹈,舞姿有時像人在雨中行走,在山林中俯身前行,有時又像在奔騰的河水中掙紮,在險峻的高山之上攀登。

  一邊舞動,一邊有一陣清幽的吟唱聲傳來,曲調簡單婉轉,但極莊嚴肅穆,其內容是用苗族古語寫就的。

  王守仁默默看著這一幕,他對旎旎的打扮、舞步和所主持的祭祀儀式都很陌生,唯獨對這首歌曲的一小段歌詞十分熟悉。

  那正是金葉上的一段極為重要的文字,翻譯成漢話,大約便是:

  “吾專此事兮君逐風去,

  四處漂泊兮吾族零落。

  若君尚知兮相告與吾,

  吾族興旺兮終必無悔。”

  當時這段文字並不歸於苗族古煉的內容,倒更像是留下金葉的某一位苗家先祖的自白,現在看來,也許這段文字的曆史要更悠久一些,其中的傳承和含義也更加豐富。

  其他的歌詞王守仁理解到的就是一些隻言片語了,其間還雜夾著數種完全不知其意的密咒,也許是苗族祭司一脈獨有的傳承。

  旎旎就這樣舞動吟唱了大約一刻鍾,整個過程中周圍的族人們鴉雀無聲,緊緊盯著聖女的動作。

  即使是平常最貪玩的孩子,此時也乖巧懂事地看著聖女,心中默默祈禱。

  等最後一句吟唱散去,和所有人一樣全神貫注盯著旎旎動作的王守仁如夢初醒。

  他竟然在無意之中著了這祭祀舞蹈的道,被吸引住了心神。

  對王守仁來說,這是一件近乎於不可能的事情,可是這件事情就發生在當下,他心裏也有些駭然。

  回複心神,下意識抬頭看了看天空,他才發現,原本晴朗的天空竟已布滿雲翳,這所謂的苗族祭祀,竟然有影響天地氣象的本事嗎?

  注意到周圍的人們也驚異於天象的變化,王守仁才放下這樣的疑慮,看來之前的祭祀當中也沒有出現過這樣的事情。

  那究竟是為何呢,是單純的雲出遮日,還是因為天地間莫名出現的所謂“靈氣”?

  王守仁沒有過多地思考,還是繼續看著已經停下動作的旎旎,此時他忽然覺得,自己的這個徒兒身上的氣質發生了不知名的變化,變得冷硬,堅韌,生人勿進。

  仿佛變得,不像是旎旎了?

  因為持續之前的動作,旎旎有些氣喘,平靜下來之後,眾人詫異地看著她搖擺著走向身後的刀梯。

  旎旎回眸的那一瞬間,一抹極為魅惑的笑出現在她的臉上,入骨的魅惑之中,卻好像是一塊萬年不化的寒冰。

  王守仁正好在刀梯後不遠的地方,看到那抹奇怪的笑容,他可以肯定,眼前的絕對不是旎旎,好像是被什麽占據了心神。

  他努力抑製住向前的衝動,這是在一個族群的祭祀現場,不會有什麽邪靈入侵的,要是有,那也該是……?

  王守仁眼睛一亮,他好像明白了祭祀當中一個舉足輕重的點。

  旎旎以一種近乎於無視所有人的做派走到了刀梯之前,她沒有遲疑,把一隻柔弱白嫩的手掌直接喇向鋒利的刀鋒。

  還是有不少人發出了驚呼,他們對這一幕完全沒有思想準備,更多的人也不是早有預料,而是張大了嘴巴,驚訝到沒能發出任何聲音。

  桑午玖是最急切的,他好像馬上就要衝出來,但還是努力克製住了自己的動作。

  所幸“旎旎”用的力並不大,隻是在右手掌心劃出了一道較深的傷口,鮮血立刻湧出,小手成了一隻略顯猙獰的血手。

  旎旎神色如常,慢慢悠悠回轉到供桌之前,竟仿佛有些不屑地看了一眼供桌上那些神牌,然後用血手一把抓起了金葉。

  …………

  旎旎帶著奇異的笑容用血手抓住金葉,這是所有人看到的最後一幅畫麵。

  血液沾染到金葉的一瞬間,好像從天空中的雲翳裏產生的風,一躍無前,一躍無念,瞬息之間就來到旎旎的身邊。

  一團仿佛依舊裹挾著雲氣的風,團團圍住了旎旎和她身前的供桌和祭品。

  人們隻聽見風聲,隻看到風團裏一閃而過的金光,剩下的,就一無所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