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甜蜜是屬於他們的
作者:山程水宿      更新:2020-05-30 02:18      字數:2648
  午飯是劉安暖陪著一起吃的,所以飯後再喝那碗苦得不得了的湯藥的時候,張六日的表情絲毫沒有發生變化,始終淡然。

  倒也不是不苦,隻是在緊緊盯著自己的女孩子麵前,不能露怯。

  同樣被塞了一顆糖之後,他才放鬆下來,看著劉安暖臉上疲憊的神色,催趕著她去休息了。

  院子裏,吃過飯的爹娘找了個陰涼的地方擇些野菜,順便處理一些用來熬藥的藥材。

  母親又開始說她當年的美好生活,說老娘當年如何如何,方圓百裏內仰慕她的人排成了長隊,把家裏的門檻都踏破了好幾條雲雲。

  最後必定會話風一轉,說沒想到最後便宜了你這個一沒文化二沒長相的山民小子:

  “所以你這一輩子啊,一定要對我好……”

  張大膽一直沒怎麽回話,隻靜靜聽著,偶爾笑一兩聲,聽到這兒,慢慢說道:

  “好,這輩子遇到你,是我的福氣,不對你好,還能對誰好。

  你呀你——”

  聽著有一句沒一句風吹過來的言語音聲,張六日漸漸睡過去了。

  知道自己處在最安全的環境當中,知道最愛的人就在不遠處,終於從無所估量的危險中脫離出來,他全然放鬆下來,心湖若明鏡一般。

  三日間的奇異經曆已經遠去,但三日間的情緒記憶漸漸互相碰撞、消解、融合,最終匯成一種非常奇妙的心理感知。

  正好像高明的廚師手裏掌握著萬千滋味,但經過一道又一道或繁活簡的工序手段,數種各行其是的味道漸趨統一,相得益彰,

  最後盛在盤中的菜肴,便是一種新的味道,一種平衡至上的味道。

  張六日的心境也是如此,此時對所遇一切諸事,不驚不怖不畏,從中悟解,專心憶念,修習安住。

  這正是普賢十忍中第一忍“音聲忍”要求之境界。

  睡夢中,張六日好像聽見誦經聲,修習的功法循心而動,一種新生的氣,開始在周身流轉。

  漸漸地,床榻邊,房間裏,乃至小院之中,多了許多細細的風,它們起承分合,自有序列,最終奔向同一個目的地——張六日的身體。

  夏日午後悶熱的小院裏突然生起涼意,張家娘子用袖口抹去丈夫額上的一片汗水,讓他進屋喝口茶。

  屋中,張六日身體自然舒展,被紗布包裹嚴實的兩隻手掌,白森森的指尖在悄然發生變化。

  …………

  張六日有些偶然,但實屬必然地修成音聲忍之後,自此開始了他的修行生涯。

  菩薩領進門,修行在個人。他就像峨眉山中肆意生長的一株草木,自由求索,自謀出路。

  其間雖也經曆幾次一頭亂撞導致的小小混亂,但總體上道路無錯,一路向前。

  而等他傷好之後,劉安暖正式成為他帶頭的小小隊伍裏的一員,而且是非常重要的一員。

  重要與否是由位置決定的,劉安暖的位置,就在張六日的身後。¥#愛奇文學iqiwxm!免費閱讀

  她總是緊緊地,也放心地,跟在他身邊。

  …………

  卻說回正德四年的夏天。

  等王守仁和旎旎回到寨子以後,族裏的祭祀儀式已經到了最後籌備的階段。

  一大清早,寨子裏的人們就開始忙活起來,於是許多地方好像都盛開了成片青藍色的花朵。

  他們穿著傳統的苗族服飾,男子多身著青藍色的左衽長衫外套馬褂,女子上身穿窄袖、大領、對襟短衣,下身穿傳統的苗家百褶裙。

  許多女子衣著的圖案花紋色彩斑斕,多用刺繡、織錦、蠟染、挑花裝飾,僅從衣物上,就可以感受到苗家豐富多彩的曆史文化。

  最近幾日是祭祀祖先的大日子,容不得半點馬虎,把最好的服飾都穿戴在身上,也是為了展示如今富足的生活,感謝祖先的保佑和恩德。

  一些年輕力壯的漢子們把五十餘麵苗鼓圍著寬闊平整的坪場擺成了半圓,明日的祭祀儀式就在這裏舉行。

  一柱十來米高的樹型刀梯已經在坪中央立了起來,刀梯前設有供桌,這是明日擺放祭品和溝通祖先的地方。

  除了準備祭祀所需,還要整理好祭祀之後全族會宴的長桌、食物、灶具,寨子裏所有廚藝精湛的族人都被動員起來,在露天灶台邊有條不紊地處理著各種食材。

  對於苗寨來說,祭祀祖先的日子,重要程度絕不亞於年關,寨子同外界的貿易也停了,人們專心打掃庭院,收拾門楣,再細細打理一遍自家宗族的供桌,擺上新鮮的各色貢品。

  祭祖更類似於節日,小孩子們玩鬧得十分開心,偶爾去灶台上偷吃一小塊肉,惹得脾氣躁的胖廚子不耐煩地喊上兩句。

  整個寨子都煥發著一種別樣的風情,在這股風情的引誘下,旎旎早就想蹦跳著出去撒歡兒了。

  可是不行,一大清早,她就要來跟著王老師學習,今天講的內容是經義。

  接收著外麵的喧鬧聲,看著眼前仿佛變得越來越大的字體,聽著空間上近在耳邊感知上卻遠在天邊的講課聲音,旎旎的腦子混亂極了。

  她實在聽不進去,一時魂飛天外,想著要是辛歲也一起來了,就可以趁著祭祖好好瘋玩一把。

  辛歲哥哥也會喜歡這樣的熱鬧吧?

  “咳咳,不想聽了?”

  有些無奈的問詢聲響了好幾遍,才把旎旎的心神暫時拉回來。

  王守仁也不想講課,這樣的時候哪個孩子能聽進去才是怪了,不過桑午玖望女成鳳心切,大早上就把女兒趕過來,自己也不能不管。

  再怎麽理直氣壯,老師通常也不能無視家長的各種心思,有時候做做樣子也是好的。

  現在樣子做了有一會兒了,講授效果近乎為零,唉,放她出去吧。

  旎旎回過神來,有些不好意思:

  “啊,老師,我在想要不要把辛歲哥哥叫來,好不容易又一次祭祖,他還沒見過呢。”

  王守仁結束了今天的課程,讓旎旎該到哪兒玩兒就去哪兒玩兒,看著一溜煙遠去的身影,他有些頭疼:

  這才一天沒見,不至於想成這樣兒吧?

  他也收拾了書本,背著手緩緩走出了竹樓。

  也在這樣的熱鬧中徜徉一番吧,緩解緩解自己不知道為何有些憋悶的心情。

  到了晚間,背著手的王守仁回到竹樓的時候,覺得今日一行,非但沒有減輕心中的憋悶之感,反而多了一絲絲酸澀。

  大好的時光,盛大的節日,重要的祭祖,富足的生活,這些都對,都很正確,都值得慶祝。

  可是慶祝就慶祝吧,走幾步就碰見一對,不是眉目傳情就是拉拉扯扯,不在此處即在彼處,避無可避。

  想到自己有些癡傻的大徒弟和一片癡心的小姑娘,想到今日的所見所聞,王守仁有些落寞地歎了口氣。

  唉,甜蜜是屬於他們的,我什麽也沒有。

  他此刻分外地,尤其地想念自己的妻子,想念那個溫婉賢惠的知心人。

  許久未見,也無太多音信,不知道家裏過得好嗎,她還擔心著自己嗎?

  窗外,寨子還燈火通明,處處喧囂,索性無法入眠,索性不想入眠。

  備好筆墨紙張,挑亮燭火,王守仁沉思片刻,在案前緩緩書寫起來:

  “吾妻親鑒:不知家中諸事如何,曾砌郭不曾?……”①

  ……

  注:①“還順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