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萬千滋味
作者:
山程水宿 更新:2020-05-30 02:18 字數:4735
碎碎念著挖了有半天的光景,張六日包著雙手的褂子上除了棕褐色的濕潤泥土,還有遮不住的斑斑血跡。
他的臉上已經不再有輕鬆的表情,雙手已經由疼痛到麻木再到加倍的疼痛。看著已經有一定深度的窄小洞穴,還是舍不得放棄。
又是半日未飲未食,強烈的饑渴之感如山崩一樣摧毀了他的堅持。
全身的每一個部位都傳達著虛弱無力的氣息,張六日勉力嚼了些濕潤的草葉草根,草根中那一絲淡淡的甜味在唇齒間不斷地放大,於是更用力地去吸吮去咀嚼。
到最後,隻有吐出嚼得稀爛的草根,反倒更饑餓了。
在亂草中躺下休息了片刻,看著那井口大小的光亮,張六日掙紮著起身。
趁著還能動彈,繼續挖吧,一定要出去,才有回家的可能!
泥土的顏色由深到淺,也漸漸出現了一些砂礫碎石,此時傷痕累累的雙手更是難以為繼。
到了最後,跪趴在洞穴裏的張六日已經漸漸失去了思維,隻剩下僵硬麻木的挖土動作。
包住雙手的褂子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不見了,那一雙還在不停動作的手仿佛不是一雙人類的手,指甲盡數崩解,指尖有的地方竟已能看見白森森的骨色。
地陷中的一方天光逐漸變得橙紅、暗紅,然後迅速昏暗,直到井口大的天空中,出現了幾顆閃爍的明星。
距離地陷的洞口約有四五丈遠的一處地方,是附近的老鼠一家常來散步的地方,今夜風清星朗,一隻身形肥碩的大灰老鼠正悠閑地在草甸上休息。
突然,它的胡須動了,警惕的灰鼠感受到了某種奇怪的氛圍。
就在麵前的草地上,一小塊草皮無風自動起來,灰鼠做好逃跑的準備,但又好奇這是個什麽東西,全身緊繃著注視著那塊兒地方。
好半晌,草地上都沒有其他的動靜,灰鼠有些放鬆警惕,但就在下一刻,一隻混雜著鮮血、泥土和森森骨色的手從土裏伸了出來。
灰鼠嚇得全身筋攣,幾乎就要失禁癱倒在地。
這是個什麽玩意兒?嚇死鼠了。
它努力調動所有的力氣,搖搖擺擺地跑遠了。
此後,這片草地上所有的草木,永遠地失去了這隻碩大的灰鼠朋友。
而那隻駭鼠不淺的手掌,靜默了一會兒,又有另一隻手伸了出來,接著是一顆完全辨認不出來的頭顱,和半邊泥土醃製許久的身體。
張六日終究還是挖了出來,在能呼吸到新鮮空氣的那一刹那,他是幸福的,也是疲倦的。
疲倦的張六日沒能爬出個全身來,就以這樣一種被活埋的姿勢趴在草地上睡著了。
或者說,是暈厥了。
此時縱使有一萬隻灰鼠在他身邊,他也不會醒來。
又過了約半個時辰,山林的靜謐被一陣陣喧囂聲叫喊聲打破,許多隻火把在幽暗的草木間徘徊。
很快,有人看到了草地上的人形物體,驚喜的呼喊,急促的奔跑,放下心來的歎息,種種聲響交織匯雜在一起。
人聲鼎沸。
今夜這片山林,是不得安靜了。
…………
回到幾天前,張六日一夜未歸之後,劉家的胖嬸嬸急得不行,她隻是想教訓教訓這個小子,沒想到他卻自個兒跑進了山裏。
而且,跟自家女兒詳細問詢了事情經過之後,她才明白,自己的腦補跟事實實在是差了十萬八千裏。
都怪自己這風風火火的性子,我就說嘛,張家那小子從小就善良有禮,長得也不錯,怎麽會做出這樣的事情呢……
甭管胖嬸嬸在這件事情上有多兩麵派吧,現在最重要的,是確認張六日的人身安全。
這小子也跟著村裏人進了不少次山,按道理來說待一夜應該回來了吧。
第二天一早,左等右等沒見到張六日身影的胖嬸嬸急了,就催著自家男人進山尋找,並想方設法聯係同樣在山中的張大膽。
唉,希望這孩子沒事吧。
在村口,胖嬸嬸遇到了從娘家回來的張家娘子。
當下是不敢隱瞞,給一臉詫異的張六日娘親詳細講了事情經過。
昔日的武小姐,現在的張夫人雖然惱怒於這位鄰居不分青紅皂白就興師問罪的急躁行徑,但眼下最重要的是先找到自己的兒子,沒工夫計較這些。
她找了跟張大膽相熟的一些村民,拜托他們進山尋找張六日,時間隻過去了一夜,兒子應該沒事的吧?
半日過去了,沒有消息,越來越多的村民加入了找人的隊伍當中。
他們已經找遍了村裏孩子們經常去的一些地方,都沒有找到蹤跡。
也許,張六日進了更深的山林當中。
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山民們一代代探索過的山林,危險性相對小很多,一些大型野獸也不會常常出沒,但是久無人問津的深山老林當中,是個什麽樣的狀況,誰也不清楚。
一個白天過去了,看著一個個疲憊歸來的村民們搖頭歎息,原本還不怎麽著急的張家娘子心徹底亂了。
她懇求鄉民們夜間繼續進山尋找,自己也收拾行裝準備跟著一起去。
熱心的鄉民們自然答應,他們組成了尋人的隊伍,分頭去不同的山頭尋找張六日可能留下的足跡。
幾位熟悉的婆婆、姐妹也陪著張家娘子,勸她不要亂想,就在家好好待著。
她從來沒有進過山,這黑燈瞎火的要是去了,還得有人照顧她。
在家裏忐忑不安地等待了一個晚上,張家娘子一宿沒睡。
等尋人的隊伍回來以後,看著她通紅的雙眼和猶自帶著淚痕的臉頰,村人實在是不忍心說出沒找到的話。
可現實就是,沒有找到任何痕跡。
記得張六日進山那天晚上天很黑,應該不敢跑多遠,可奇怪的是,就是找不到他留下的腳印和一些細微的印痕。
仿佛是他一進山,就有一隻大手把他擄掠了去,悄無聲息。
已經兩天了,大家都認為,張六日恐怕是凶多吉少,現在除了繼續尋找,也沒有其他辦法,即使最後找到的是一具殘缺不全的屍體,也要把他帶回家。
張六日的母親抹去了淚痕,她從來都是一位堅強的女性。再次給熱心的村人們表達了感謝之後,她懇求他們,一定要把自己的兒子給帶回來。
搜救的人數進一步擴大,幾乎整個村子的人都進了山,晝夜不息。
夜晚,站在極遠處也可以看到山林間星星點點的火把。
張六日進山的第三個夜晚,人們終於聯係上了進山數日的張大膽。他先回家好生安慰了夫人,然後就不眠不休地找兒子。
又是一個白天,已經過了三天,幾乎所有人都失去了希望。隻有張大膽還堅信自己的兒子還活著,他相信張六日學到的東西會幫助他,他相信菩薩會保佑他。
黃昏時分,唯一的好消息傳來,終於有人發現了張六日的一小片衣角,那塊碎布是被荊棘扯掉的,就在附近,有比較清晰的腳印。
人們重新集合為一隊,順著張六日留下的痕跡向前搜索,因為是不太熟悉的山林區域,人又比較多,搜尋進度比較緩慢。
但終究是看到了希望。
這天夜晚,臨近三更天,終於有人發現了那片草地上的模糊人形物體。
已經難以辨認的張六日,正半埋在泥土裏人事不知。
…………
張六日再次醒來的時候,發現躺在自家的床上。
他昏迷了整整一天,在父母和大夫的擺弄下,已經洗了澡,兩隻手被嚴嚴實實地包裹起來。
此時醒來,意識轉了好久才明白自己回了家,剛想動彈著起來,就聽到一陣輕柔的哭聲。
這哭聲不但不難聽,還像某種鳥兒的叫似的,頗為悅耳。
張六日在心裏想:俺以後找媳婦,也要找這樣哭都哭得好聽的。
費勁偏頭去看,這一動作,才感覺到全身酸痛,不免疼得叫出了聲:
“哎喲——”
他的床邊,梨花帶雨的劉安暖正抽泣著,她乖巧地坐在小馬紮上,白皙的臉蛋上有兩團因為激動生出的紅暈,真是我見猶憐。
看到因為自己遭了這麽多罪的太陽哥哥終於醒來了,在他床邊等了一天的劉安暖終於放心,卻再也忍不住眼淚,淚水潑水似地倒了出來。
劉安暖長得很白淨,皮膚很好,光滑潤澤,就像是有一層水膜一樣,是大家夥兒都認同的俊俏姑娘。
她自己也像是水做的,性子柔柔暖暖的,尤其是一哭起來,眼淚就沒個頭,眼看著她半張臉都已經被潤濕了,還有一團水珠匯集在下巴上將落未落。
這實在是一幅很美的場景。
張六日雖然直,卻還是懂得欣賞美的,一時看得呆了,半晌一言不發。
等劉安暖哭了好一會兒,他才結結巴巴地說:
“安安,你,你別哭了……”
他想:原來再怎麽好看怎麽好聽的哭,時間長了也會厭煩的。
劉安暖漸漸止住了哭聲,卻不管張六日了,清風一樣跑出了屋子,開始叫大人過來。
張六日索性也起不來,就轉過頭看著屋頂。醞釀一下情緒吧,接下來該挨罵就挨罵,該裝可憐就裝可憐。
第一個來的人竟然不是意料之中的母親,而是一臉喜色的胖嬸嬸。不過,嬸嬸好像瘦了些許?
張六日還沒來得及說什麽,胖嬸嬸就一個箭步衝到他跟前兒,然後狠狠地抱住了他,嘴裏細細碎碎地念叨著:
“哎呀六日,幸好你沒事,這件事呀都怪嬸嬸不對,你不要怪嬸嬸。
嬸嬸也是擔心你以後欺負我們家安安,現在看來你是個好孩子,嬸嬸以後也就放心把安安交給你了。嬸嬸以後一定改改自己的性子……”
胖嬸嬸說了些啥張六日並不太清楚,他現在快要被憋過氣去了,因為嬸嬸實在抱得太緊。
胖嬸嬸後知後覺地鬆開懷抱,張六日才大口大口地呼吸起來。
這些天以來,最擔心也最自責的莫過於她,巨大的心理壓力讓她整個人都瘦了一圈,現在知道張六日安然無恙,才放鬆下來。
張六日被找回家以後,她幾乎就沒回過家,就一邊照顧一邊等著,所以才第一個進得門來。
幾日來她忙前忙後地張羅尋人,著急上火到嘴上都起了血泡,找到了兒子,張家娘子也原諒了她,畢竟不是故意的,人找到就好。
緊接著才是慌慌張張跑來的父母,張大膽倒還好,叮囑他以後小心一些,母親就不一樣了,看到身體無恙,就連珠炮似地數落了起來。
依舊是那句“我欠你們父子倆的”開頭,然後就說個沒完了,連帶著張大膽也一起挨訓。父子倆都垂頭聽著,一句也不敢頂嘴。
家庭地位,可見一斑。
暈暈乎乎聽了半天的張六日終於挨過了訓斥,被硬灌著喝完一碗苦得要死的湯藥之後,被教導好好休息不要亂動,就又被“遺棄”在了這個房間。
那碗藥實在是太苦了,苦到人口舌麻木,喉嚨裏也一陣陣地往上泛苦味兒。
全身酸痛,雙手雖然被包紮著,可還是能感受到直入心扉的刺痛。
睡著的時候還好,喝了那碗藥之後,掌心手背慢慢地變得又麻又癢,而指尖部分,就是揮之不去的痛。
張六日徹底睡不著了,還不敢亂動,他極悲催地自問:
“這樣的日子還得持續多久啊?”
這一轉眼的功夫還都走了,也沒有人留下陪我說說話。
張六日覺得心裏的酸澀,比身上的疼痛更難以平息。
正獨自舔舐所謂的酸澀的時候,冷不丁地,發呆的張六日嘴裏就被塞進了一個塊兒狀物體。
舔舔,甜的!
劉安暖悄悄來到了床前,小手一伸,把自己留著的糖給他塞了一顆。
喝完一碗苦得要命的湯藥,唇齒之間都是絲絲縷縷的苦的時候,有一顆簡單的甜甜的糖,被悄悄地塞進嘴裏,是多麽幸福的一件事啊。
張六日勉勉強強側身躺著,貪婪地吸吮著糖塊兒的甜,和出現在小馬紮上的劉安暖,認認真真地聊起天來。
劉安暖給他解釋那天胖嬸嬸的誤會,還小心地要求他以後要多跟自己玩兒。
他不好意思地答應下來,終究沒說出那句“那你以後不要叫我太陽哥哥了好不好”的話。
安安妹妹對他這麽好,叫一兩聲太陽哥哥,怎麽了?
接著他給劉安暖講了他進山的經曆,講述半空中的燭火,沒有盡頭的深淵,和千百萬點的光亮向他撲來;
他給她講星落如雨的美不勝收,講星空如來的神秘莫測,講菩薩給他講經。
劉安暖隻當是故事,安安靜靜地聽著,時不時點頭答是,或是發出一聲可愛的驚呼。
看著雙手托腮仔細傾聽的安安妹妹,感受著唇齒之間流淌的甜,身體的酸痛仿佛也得到了緩解。
苦味漸漸消逝了,所有的勇氣、力量,以及漫長的心念、悲喜,與起落,都在訴說與傾聽之間被理解和記住。
好像苦盡甘來,也好像化繁為簡,張六日覺得心緒間的雜亂逐漸歸化和沉澱,數日不平常的經曆,數種情緒的變換,
終被平息,
終成萬千滋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