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六日像飛蛾，也像巨人，朝著那唯一的方向奔走而去。

  他像是魔障了似的，全然不顧腳下，眼裏映照出的火焰，已經不止是遠處的閃爍燭火。

  那一星火焰不斷壯大，燎原般地焚燒去了張六日腦海裏所有其他的思維。

  於是，隻有向前。

  靜默的飛禽走獸們都看到了這個奇怪的少年向前飛奔，許多生靈心中並不明白今晚的一切代表著什麽，但動物與生俱來的感知力告訴它們，此去應該沒什麽危險。

  因為這個夜晚雖然不尋常，但天地草木之間的氣氛，和十年前那次佛光普照頗為相似。

  也許是菩薩又顯靈了呢？

  那這個小子的運氣可真是好得沒邊了，一些靈智已開的山精靈獸們有點好奇，也有點嫉妒：

  “誰還不想做一個菩薩座下端茶倒水撒嬌賣萌不要臉皮的小可愛呢。”

  下一刻，在山林百獸們翹首期盼的眼神中狂奔的張六日，倏地不見了蹤影。

  生靈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是它們都聽到了張六日聲震寰宇、經久不息的慘叫聲：

  “啊——————”

  慘叫聲持續了很長很長時間，根據經驗和常識判斷，傻小子可能掉進了一個跟先前所在地麵高度相差很大很大的地方。

  有些共情能力和代入能力比較強的動物們深深地打了一個寒顫，由於高度落差太大，它們聽不到落地的聲音，可是那聲極富感情和極具淒慘的叫喊聲還在山林間久久回蕩。

  算了算了，不管有啥子好處，還是讓別的天選之人去當菩薩的小可愛吧，小的怕了怕了。

  在感覺到自己急劇下落的瞬間，張六日就清醒了過來。

  或者說，正是因為恰到好處的清醒，讓他完整體驗了一把急劇下落的膽戰心驚。

  那何止是膽戰心驚啊，在黑暗中，在不知名堂的場所，在空無一物的空中，不住地下落，下落，最後下落不明。

  簡直就是肝膽俱裂！

  燃得再堅強再穩定的火焰在劇烈的風中急劇下落，估計也都不剩什麽火星子了。

  張六日眼裏的火心裏的火都被風和恐懼吹滅了，他還有空抬頭看看前方遠處的那點燭火。

  完蛋，啥也沒有了。

  隻剩下一片黑暗，和呼呼亂叫吵死人的風。

  一向文明的張六日使出最大的力氣飆了一句川人的經典罵詞：

  “媽賣批，老子這回真的像風一樣自由。”

  然後，他就等著那悶悶的“嘭”的一聲到來，到時血肉飛濺，隻怕自己爹媽都認不出來。

  唉，還想著讓爹媽再生一個妹妹呢。

  唉，還沒遇見自己喜歡的姑娘呢。

  唉，到頭來名聲還被胖嬸嬸給搞臭了。

  唉，我還沒想好兩個媳婦是一胖一瘦還是兩個都白白胖胖呢。

  ……

  張六日在他認為的生命最後關頭想了很多問題，直到想完關於未來老婆的第三十八個問題之後，那聲預料中的“嘭”還是沒有到來。

  他的腦筋轉得很快，當然，這不是還沒落地的主要原因。

  主要是因為距離地麵太遠了，下落時間實在太長。

  明知即刻就要去死，卻遲遲等不到死亡的感覺是非常奇妙的。

  既慶幸，又煎熬。

  他還是想努力抓住點生的希望，所以慌亂中做出些十分滑稽的動作，想要在不可視物的黑暗中摸到一枝樹幹，一條藤蔓。

  既然抓到的隻有風，就趁著這段時間再想想自己設想中的未來生活吧，老婆也幻想夠了，想想爹媽，想想從小玩兒到大的玩伴兒們。

  希望以後老爹別冒險進山了吧，陪著老媽好好過日子，過幾年再生幾個不是問題。

  二胖、小矮、醜醜他們應該是會想我的吧，這個老大沒辦法帶他們出去見識天下了。

  還有那個乖乖巧巧的安安妹妹，雖然你媽很凶攆我進了山，我也不能怪你。

  咦，我咋好像啥時候聽誰說讓你以後給我當媳婦兒嘞？

  說好了哈，我隻把你當妹妹看待，咱倆是不可能的！

  張六日眼前好像出現了劉安暖哭得淚眼婆娑的模樣，頓時歡快地笑了出來。

  胖嬸嬸愣是說我欺負你了，現實中沒欺負現在幻想一下總是可以的吧？

  劉安暖梨花帶雨的模樣漸遠去。

  算逑咯，沒啥可想的了，等著下落到底和下落不明吧。

  在越來越大的風中，張六日側了下身子，調整了一個比較舒服的姿勢，正準備閉目養神，不不，是閉目等死的時候。

  一支長長的玉色巨齒從黑暗中跳了出來，鋒銳如刀劍的齒尖直直地對著他的眼睛，就這樣不分青紅皂白刺了過來。

  人在眼睛將要受到攻擊的時候，第一選擇往往是閉眼逃避，張六日在應激反應下閉上了眼睛，隻怕下一刻就要巨齒破顱，一命嗚呼。

  豈知閉眼好久，都無痛楚無所覺，等再睜開眼睛，身已不在無限向下的半空之中，而是來到一泓清水潭前。

  水潭沒有什麽特別，隻是水很清，時而看到幾尾仿若空遊無所依的小魚兒。

  特別的是水潭之上的天空，暗色的天幕上有千百萬點晶瑩閃耀的光亮，以恒定的速度周而複始地升起落下，像一盞盞明燈，忽上忽下，燦若明星。

  張六日今天經曆的奇異事情已經太多，心裏對這剛出現的場景鮮有波動，不過不待他做出什麽別的舉動，周天那些光亮已經產生了變化。

  原本恒定起落的點點光亮錯落交疊，連點成線，一條條明亮的光點連成的線，逐漸組成一幅巨大的星空如來圖。

  星空如來以整個天幕為底，慈眉善目，佛眼微垂，似乎正在慈悲地看著腦海裏一片空白的張六日。

  張六日徹底懵圈兒了，他不知道眼前這一切又是因何發生，也不知道該做些什麽，隻是呆呆地仰頭看著如來圖。

  像是一陣風吹過，又好像是譚中的一尾銀魚尾巴拍起了小小的浪花，組成星空如來座下蓮花的一點光亮離了隊伍。

  珠串斷線似的，由蓮花座開始，星空如來漸漸消解，重新融入到晶瑩閃耀的光亮之中。

  接著，千百萬點光亮都止住了動作，千百萬點光亮都統一了行徑。

  千百萬點光亮，都向著地麵，向著水潭，向著一臉呆愣的張六日——

  落了下來。

  這大概就叫做“星落如雨”。

  千百條水中的銀魚也都以為下了一場別開生麵的雨，爭先恐後地躍出水麵，在水潭上交相輝映出連綿不絕的銀光出來，再撲通撲通撲通通地落回水裏。

  而張六日的身心眼耳鼻舌裏也隻剩光了。

  被千萬點光亮注入的他，已經變成了一個發光體。

  他隻想到前些日子才背熟的一首詞，心裏顫顫巍巍默背了出來：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