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撲火·逐日
作者:山程水宿      更新:2020-05-20 07:30      字數:3667
  事實上,張六日不是很高興……

  從記事起,他就聽父母說起自己出生那天佛光映照、雲霧成環、六日齊出的場景。

  到上私塾的時候,他已經能背誦父母口中自己出生那天佛光映照、雲霧成環、六日齊出的場景。

  雖然他從來就沒有覺得,因為這個場景而出現的他的名字,有多麽的好。

  其實原本也沒什麽,名字,代號而已嘛,主要是總有小夥伴拿這件事開玩笑:

  “張六日,你的名字好奇怪呀。”這是沒聽過那次難得一見的佛光的。

  “張六日,你的名字好普通呀。”這是聽過太多次佛光也見過太多個叫“六日”的人的。

  畢竟天下孩子不止張六日一個人出生在那天,大夥兒為圖個吉利,甚至前後一個月出生的孩子都有叫“六日”的,其他叫“佛光”、“六陽”的也不在少數。

  但也就是這些了,張六日雖不喜歡,但也不見得厭惡或者抵觸,他很願意接受父母給予的名字和生活,並且足夠樂在其中。

  有蜂蜜吃,有學上,有一大幫子小孩兒陪著玩兒,有待人和善的父親和嘴上死硬心裏柔軟的母親,這就是張六日的生活,也是他希望能夠持續一輩子的生活。

  一直長到十歲,因為父母忙碌,他去過最遠的地方才是十多裏外的峨眉縣。加上那位嚴厲的老夫子不會跟他們講世界是什麽樣子的,因此他對世界的認知隻有村鄰、屋舍。

  十歲之後,世界發生了變化。

  小小的世界裏出現了一座大山,一座高聳入雲的山,一座神秘的、凶猛的、讓人充滿無限想往的山。

  那便是峨眉。

  十歲之後,張六日可以跟著父親一起進山了。

  村子裏的男娃長到十歲,就可以跟著進山,這是為了讓他們認識山,認識這座庇佑祖祖輩輩生活至今的綿延山脈。

  也是為了鍛煉他們的膽氣,希望讓他們長成像山一樣的漢子。

  像山一樣雄渾,像山一樣寬廣,像山一樣永遠向上。

  張六日牽著父親的手,背著母親縫的小包,裏麵裝著一小罐蜂蜜,幾個大白饅頭。

  他走進了雲鬘凝翠的峨眉山,從這座山開始,開啟了他的傳奇一生。

  …………

  打從第一次進山起,張六日就喜歡上了這片仿佛沒有盡頭的山脈。傳承自祖輩的冒險因子從血液中複蘇,他很興奮,猴子似地亂竄。

  張大膽帶著笑看著這一切,他記得自己第一次進山也是這般模樣。

  他緊了緊握著柴刀的手,告訴自己,為了兒子,以後要少冒險了。

  此後,張六日跟父親學習辨別草木、叢林生存,練習箭術、拳腳、攀爬。

  他也跟父親的好友們學習各種工具的製作,陷阱的布置,從一位位叔伯的囑咐中習得密林中的生存法則。

  因為體力上的逐漸強大,張六日很想把私塾的識字背書事業給荒廢掉,他的理由很充分:

  “我以後隻想做個養蜂的,能娶個婆娘生娃吃上蜂蜜就成,讀那麽多書做什麽。”

  脾氣不太好的母親狠狠揍了他一頓,那一夜全村的人又一次聽到了張家娘子中氣十足的叫罵聲:

  “叫你娃兒不學好!不認字讀書,你一輩子都像你老漢兒一樣隻會進山在樹上蕩來蕩去,你一輩子都不知道天底下不隻有一座峨眉山!看老娘今天打不死你——”

  張六日的母親姓武,她家本來也是峨眉縣周邊的大族,自小受到的教育跟山民張大膽可稱得上天壤之別,是明白有文化的重要程度的。

  雖然想起自己和無知山民張大膽的愛情故事還是會驚心動魄,且對今日村婦之後果沒有半點後悔之意,但對自己的兒子,武小姐希望他能不一樣些。

  這大概就是可憐世間父母心吧。

  吃了一頓竹條炒肉的張六日從善如流,很快進入了學習無礙與進山無憂的雙重境界。

  多學一點東西終歸是有好處的,很快,村子裏一起玩鬧的夥伴中間,張六日隱隱成了大哥之一。

  漸漸地,“之一”兩個字也被去掉了,一句話,能打還會說話,不盲目崇拜,就得盲目被打。

  按倒村東頭小胖揍一頓後,輕描淡寫抹去鼻血來一句“何人敢與我爭鋒”,雖然很裝逼加的戲也沒有什麽屁用,但是酷啊。

  又酷又有學問的張六日成了村子裏的孩子王,他堅信自己一直會占據這個首領位置,長大之後,就可以做進山的獵手們的頭領。

  第一個打擊這個夢想的人很快就到來了。

  十二歲的一個夏日,距離張六日征服(打哭)村裏最後一個不聽他管的孩子之後不久,隔壁劉家的胖嬸嬸拿著自家的擀麵杖衝進了他家。

  當時他正在寫夫子布置的課業,父親進山去了,母親午時去了城裏,還沒回來。

  胖嬸嬸進得屋來就怒氣衝衝地喊:“張六日,你幹撒子要欺負我們家姑娘,虧得老娘還想著安安以後給你當個媳婦!”

  話沒說完,舉起手裏還帶著麵粉的擀麵杖就打,乖乖,這一杖下來,怕是要斷好幾根骨頭。

  孩子王麵對氣衝衝的胖嬸嬸,也就是個孩子,根本沒想著反抗一下,雖然沒搞清楚怎麽回事,還是先躲為妙。

  於是張六日自動忽略了後麵所謂當媳婦的話,一個閃身就躲了過去,然後胖嬸嬸還不依不饒,疾走而來,杖隨身至。

  好漢不吃眼前虧,既然講理不成,那就跑吧。

  張六日在前麵跑,胖嬸嬸在後麵追,追一路跑一路,胖嬸嬸還是那麽有勁,真奇了怪了,她不是平常挑擔水都氣喘籲籲的麽?

  還邊跑邊喊:“張六日,你有本事就跑進山裏去,一輩子都別回來,不然我追到你,沒你的好果子吃!”

  看見村裏門口窗邊探出的一個個好奇的腦袋,張六日心想:

  活不成了,這次可丟人丟大發了。

  視麵子為絕世珍寶的張六日決意不和這個瘋女人講道理了,也不想搞清楚究竟發生什麽事了,他隻想盡快逃離這個瘋女人的追殺,找個角落撫慰自己受傷的心靈。

  村子就這麽大,能去哪兒呢,算了,還是進山吧。

  一念至此,張六日不再猶豫,所以胖嬸嬸看著他一溜煙跑進了進山的小道,如今已是鞭長莫及。

  胖嬸嬸喘著大氣拄著擀麵杖停在了路口,豐碩的胸口起伏得厲害:

  “等……等你小子出來,老娘要你好看。”

  事情的原委還要從半日前說起。

  午飯後,張六日的母親就去了縣城,叮囑他把今日的課業先做完,她回來要檢查。

  所以貼心手下二胖來找他去玩兒的時候,他就給拒絕了。

  二胖遺憾離去,和幾個孩子一起去了村外的小溪邊,這是他們經常來的地方。

  平時比較怕人不和這些孩子們多往來的張六日隔壁的劉安暖,也在其中。

  劉安暖是一個很乖的小姑娘,跟她“凶悍”的母親不一樣,長得柔柔弱弱的,聲音也輕輕小小。

  劉安暖比張六日小一歲,兩家的關係很好,家裏從小就教育他要好好照顧劉安暖,不能讓妹妹被欺負了。

  張六日滿口答應,雖然他沒怎麽見這位妹妹出過門,兩個人還是互相認識的。

  叫他受不了的是,這位安安妹妹每次見他,都隻輕輕柔柔地叫一聲“太陽哥哥”。

  太陽哥哥!張六日第一次聽見這個名字就覺得惶恐得厲害,身上雞皮疙瘩一起一大片。

  我一個要當頭領的人,怎麽能被叫做“太陽哥哥”?我要不要臉了?

  隻要一聽見這個稱呼,張六日心裏就發毛,仿佛在風裏淩亂,所以他此後都盡量避免跟安安小姑娘接觸,實在是太滲人了。

  你就是叫我“六個太陽”,也比“太陽哥哥”好!這是張六日心中的狂喊。

  這天,劉安暖本來鼓足了勇氣想去見太陽哥哥的,隻是沒想到他不想去,就跟著一堆不怎麽熟悉的小朋友去了小溪邊。

  小朋友們很快氣氛熱烈地玩鬧在了一起,劉安暖也覺得開心。不一會兒,他們開始玩猜拳的遊戲。

  光猜拳有什麽意思,於是大家約定好定個規矩,誰連輸三場,就要脫掉一件衣服。

  這實在不是小孩子們有什麽齷齪的心思,其實,男孩子們以前經常玩這樣的遊戲,到最後一般大家都脫光了一溜兒跳進河裏,不過算是一種口頭玩鬧罷了。

  幾個相熟的女孩子也見慣不慣了,照玩不誤,至於脫衣服是不可能的,男孩子們最多起下哄,就開始下一局。

  輪到劉安暖,連輸三次,本來心裏就有負擔,剛好大家笑著說了兩句,誰都沒反應過來,就邁著小碎步跑了,邊跑還抹眼淚,大家都不知所措起來。

  劉安暖很難過,回到家也哭個不停。她雖然膽小,卻很聰慧,半路上就知道自己誤會大家了,後半程的淚水,大概多是自責。

  母親看到卻不依不饒,問她是不是被欺負了。

  她才哽咽著說出“大家”、“二胖他們”、“脫衣服”、“我”、“太陽哥哥”幾個並不連貫的詞語,母親就不管案上的麵團,抓著擀麵杖衝了出去。

  她的本意是“大家在玩遊戲,二胖他們說了幾句脫衣服的話,我誤會他們了,太陽哥哥今天沒和我去……”

  胖嬸嬸超凡脫俗理解到的是“大家都在欺負我,二胖他們逼我脫衣服,我沒有辦法,太陽哥哥不管,還在旁邊笑……”

  村子裏誰都知道二胖是張六日的小弟,這件事情一定是可惡的張六日指使的。胖嬸嬸瞬間洞悉了這一切,就奔著張六日來了。

  幾天後才搞清楚這一切的張六日悲從心來:“您說說,我是招誰惹誰了嘛。”

  …………

  不論幾天後如何,現在的張六日沒空去思考這些。

  既然已經進山擺脫了凶悍的胖嬸嬸,不如就在山裏多待一會兒吧。

  父親這幾天肯定不會回來了,母親也沒說今天一定會回家,要是這會兒回去,讓蹲守的胖嬸嬸抓到了,可就慘了。

  在山林裏逛來逛去的張六日腦子裏還在推理為什麽會遭到追殺,進山時已經有絲絲暮色了,很快,林子裏就變得昏暗下來。

  而且,今夜無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