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作者:清歌一片      更新:2022-05-09 15:59      字數:2829
  他並未遇到過自己的父母,是他替趴著的霍熙玉敷藥的時候,她扭過臉告訴他的。她說她在破城日親自給他的父母和外甥女送去了救命的快馬。說這句話的時候,她特意把“親自”兩個字咬得極重。當她看到他麵上浮現出的一絲不解和感激之時,終於長長地舒了口氣。

  她說:你知道我為什麽接受鞭笞嗎?因為我知道了活著不易。我是以一個普通女人,而不是公主的身份被鞭笞,所以我接受了。

  她說:你知道我為什麽一定要親自去給你父母送馬嗎?因為我要你記住,你欠了我的人情。我本來是想讓你一輩子都欠我這人情的。但你救了我一命,所以咱們就算扯平了。

  最後她說:你知道我為什麽一定要等著你回來嗎?我本來是要等你回來的那一天,等你接受了賜婚的聖旨,我再親口對你說,我不要你了。從小到大,我想要的東西,我一定要得到手,不管是用什麽手段。所以我要你記住,是我要你,也是我不要你的。現在你回來了,或許永遠也不會再有賜婚聖旨,但沒關係,我親耳聽到你說我是你的妻子了。所以我現在對你說,我不要你了。”

  她說完這些的時候,回過了頭,唇邊帶了絲驕傲的微笑。

  後來的那段時日裏,仰賢一直在她身邊,也與張若鬆一起,一道艱難度日。兩個月後的城池光複之時,他們逃脫了紅了眼的最後殺戮,過後,她仍帶著仰賢,而張若鬆隨了霍世鈞的大軍而去,做了一名軍醫。

  現在霍熙玉就與善水一道住在原來的薛家。大部分的時間裏,她都不大出去,但偶爾也會帶著仰賢出去溜個彎兒。有一天,據跟她一道出去回來的仰賢說,她去了附近一座緊閉的房子大門前,發呆了許久,還掉了眼淚。

  “娘,姑姑說這世上最可恨的人就是醫生。但是我卻想學。我想等張家叔叔回來,求他教我醫術。他跟我說,東海之外,西域之極,還有許多跟我們見過的不一樣的地方和人。我也想跟他一樣,走遍這個天下,好不好?”

  仰賢這樣認真地懇求。

  善水摸了下兒子的腦袋,笑道:“隻要張家叔叔肯應,娘自然答應。”

  霍世鈞在北方一場仗接一場仗地打下去的時候,霍世瑜也沒有閑著,南方的大元,也被卷入了一場戰事。但對手,不是西羌人,也不是噠坦人,而是他的母族鍾家人。

  天興一年三月,曾領大元十萬兵馬隨霍世瑜在北方與噠坦作戰的鍾家長舅在得到要被削權的消息之後,於聖旨到達之前,在所駐的延州發動兵變,由是,北方的狼煙還正滾滾,南方的平原之上,又爆發了一場曠日持久的戰事——這是一場野心與皇權的較量。直到一年之後,天興二年春,這場戰事才進入收尾階段,叛軍被大元軍隊壓製在了西南一角,雖仍在負隅頑抗,但覆滅的頹敗之勢已經不可掩蓋了。

  當這個消息跨過赤水,隨了南來的風吹過興慶府的廣袤野地,最後跨過靈藏山脈的時候,霍世鈞和他麾下的十萬虎師,已經攻下了最後一個可以救援安興的要塞。

  漫天的黃塵被風卷起,漂落在駐紮於安興城外的大片簡陋營房頂上,積出厚厚一層黃泥,也飄過城牆,落在安興的城池之中。這座城,和城裏的皇帝以及無數的臣民,已經成了一座無望的孤島圍城,被圍困整整半個月之久了。

  最後一個清晨,晨曦中,霍世鈞站在一塊高地之上,凝視著遠處那道用黃泥和磚石夯壘出的厚重城牆。城牆的上空,西羌的旗幟還在迎風而動,不時可以看見對方從城頭探出窺望的繃緊身影。

  他已經站了很久,直到第一道朝陽破出地平線,投射到了他的肩上。

  “大將軍,萬事俱備,可以攻城了。”

  宋篤行到了他的身後,緩緩說道。

  霍世鈞終於閉上眼睛,微微仰起頭顱,被風吹來停積在他纓盔之上的黃沙便隨了他的動作簌簌而落。

  他迎著南來的風,深深呼吸了一口氣。風裏,除了他早已習慣的泥塵味道之外,他仿佛也聞到了那種隻有她才有的胭脂和溫涼氣息。

  他倏然睜開了眼,步下高地,躍上了馬背,在肅殺林立的刀槍箭戟之中,朝著城門方向疾馳而去,身後的披氅在晨風中怒卷成了湧動的波浪。

  防備了一夜的西羌士兵們,看著城牆之下這穿過千軍萬馬朝著城門如風般卷馳而來的一騎,緊張紛雜的呼嘯聲中,城頭立刻進入了備戰狀態。

  霍世鈞未停馬勢,摘下身後弓箭,身軀坐得筆直,挽弓射向了城頭之上高高飄揚的旗幟。箭鳴聲中,旗杆應聲攔腰折斷,在一片驚呼聲中,那麵旗幟隨了斷杆,直直砸落在了城門之前的地上。

  這是攻城的信號。信號發。

  呐喊聲中,一列列縱隊奮勇向前,將那麵旗幟踩在了腳下。

  夕陽如血的時候,城破。當霍世鈞的戰靴踏過華麗地毯,在上踏出一個個帶血腳印,最後站在王自盡的那道高高丹陛之上俾睨四顧之時,羌臣無不股戰而腿軟,屈膝而伏地,驚懼而不安。

  不止這座皇宮裏的這些人,宮城之外,這座皇城裏的每一個人,此刻都在為自己的命運而戰栗。

  這支虎師的統帥,他在十四年前的時候,曾經在涼山腳下活坑數以萬計的俘虜,為的就是以牙還牙,以眼還眼八個大字。而此刻,剛剛易幟的城頭之上,“必以十倍而還之”的呼嘯之聲還在排山倒海地響徹,就如來自修羅地獄的催命之符。

  圍城,盾牌,屠戮,複仇。

  這座城池的命運,就在這個男人的一念之間。

  月高懸在頂,已是深夜。四下寂闃中,霍世鈞盤膝坐在安興城外的那個高高沙隴之上,望著遠處城牆上的點點跳動之光。

  那是巡城軍士手上火把的光。

  他舉起手上的酒壺,對著壺嘴喝了一口,仰脖才發覺裏頭酒液已空,搖了一下,順手把酒壺扔掉。空壺沿著沙堆滾了下去,發出一陣古怪而沉悶的咕嚕之聲。

  “有事嗎?你來了很久。”

  他沒回頭,卻這樣說了一句。

  沙隴堆後的月光暗影裏,牽著馬的張若鬆緩緩現身。他抬頭,望了眼已經枯坐在壟堆頂上許久的那個背影,上了隴,站在了霍世鈞的背後,苦笑道:“還有沒酒?我也想喝。”

  他是醫者,對人生老病死,早該處之淡然。隨軍將近兩年,更見慣了無數淋漓鮮血的場麵。但是這一次,卻慘烈異常。攻城遭到了頑強的抵抗。從昨夜城破之後到現在,他未合一眼,帶著軍醫們忙碌穿梭在痛苦呻吟的受傷軍士之中,到現在,哪怕他已置身四周的黃沙漫漫夜涼如水中,鼻息裏那種傷兵營裏充斥著的濃烈惡臭的血腥之氣還是揮之不散。

  霍世鈞打了個酒嗝,回頭看他一眼,拍了下身邊的地,道:“酒是沒了。不過你若願意,倒可以坐這裏陪我吹下風。”

  “怎麽樣,崔將軍的傷好些了嗎?”

  攻城之時,崔載腹部被刀破口,竟渾然不覺,過後解下飽染鮮血的甲胄,才發覺肚腸都露出了一截,卻仍麵不改色豪氣幹雲,令旁觀諸多將領無不歎服。

  “崔將軍傷處已處置妥當,靜養些時候,應該無大礙,”張若鬆道,“倒是大將軍你,後背傷處也不輕,不該這時候喝酒。”

  霍世鈞略微一笑,“以後不喝便是。”再看他一眼,“你找我,有事?”

  張若鬆躊躇了下,終於坐到他身側,道:“昨日城破,大將軍下令士兵勿擾民。今日卻有一個老嫗找了過來,央我救她兒子一命。”他停了下,又道,“她就這一個老來子,今年才十三歲,是被逼才入的軍,受了重傷,再不救治就要送命,”他頓了下,繼續道,“我去找宋主事,他說問過你的意思再定。我便自己找了過來。”

  霍世鈞身影巋然不動,沉默片刻,終於道:“醫者父母心,你與我們這些隻會殺人的人不同。救不救,隨你自己之意吧。隻是你若救,別讓人看見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