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作者:清歌一片      更新:2022-05-09 15:59      字數:2968
  鍾一白盯著霍世瑜,蒼老的一張臉上,漸漸浮出一絲莫測的笑。

  “皇上,你果然成器了。剛前些天,你怪我阻攔你北上,申飭你的長母舅用兵不利的餘音還未落,今日便又這樣自作主張。你是皇上,你的主張若利於社稷家國,老臣自然聽命。偏偏你行事諸多不妥,事關國事,便無兒戲,老臣豈能坐看你一錯再錯?咱們這就回去了,好好說道說道。”說罷擊掌數下,兩側密林之中應聲湧出黑壓壓的士兵,竟是事先埋伏好了的。

  “皇上,老臣防你這樣,這才預先作了安排。本是盼著是老臣估錯,不想竟真如我所料……”鍾一白的口氣,似是痛心,又似痛恨。

  “皇上,請吧。”

  最後,他這樣冷冷道。

  霍世瑜臉色微變,手已經下意識地按上了腰間的劍柄。

  正這時,遠處一陣呼嘯之聲,眾人循聲望去,見一大片人馬正從肅城方向過來。

  “皇上,末將奉命前來聽候調遣!”

  與楊彥一道在前的肅城兵馬指揮使一身鎧甲,到了近前,飛身下馬,朝著霍世瑜下跪見禮。

  霍世瑜慢慢呼出了一口氣。

  楊彥下馬,朝著霍世瑜行過君臣禮後,看向臉色鐵青的鍾一白,大聲道:“鍾閣老,你我同朝為官多年,我敬你三朝元老,凡事本該以你為先。隻是你今日這樣公然忤逆皇上,弄出這逼宮舉動,就算你是皇上的長輩,也是大逆之罪,休怪我不念多年同僚之誼。來人,把這些膽敢對著皇上舉刀的叛將逆賊通通拿下!”

  一朝天子一朝臣。新舊勢力的敵對與決裂,就這樣無聲無息地突然爆發。

  “楊彥!老夫當年我立於朝堂之時,你還不知道待在哪裏涼快!不過憑了裙帶之利,也敢這樣與老夫說話!老夫就在此處,誰敢過來!”

  刀劍出鞘,寒意森森。兩邊的人虎視眈眈地對峙著,誰也沒有先跨出一步,卻又無時不準備著跨出攻擊對方的這一步。

  小鴉兒被白筠緊緊摟在懷中,擠在了馬車車廂的角落。善水哄著生病還未痊愈,此刻因了難受而哼唧不停的兒子,在他耳邊低聲哼唱著童謠,安撫他入睡。小海星漸漸閉上眼睛安靜了下來,忽然卻又“哇”一聲地哭了出來,哭得嘶聲力竭、委屈無比。

  哭聲傳了出去,仿佛驚醒了原本的靜峙,就在刀槍霍霍一場廝殺便要展開的時候,渡口鎮子方向的道路之上,忽然傳來了一陣疾馳的馬蹄之聲。

  這馬蹄聲飛快,聽到的人甚至還沒意識到是怎麽回事的時候,鎮口道路之上已經出現了一前一後兩騎的身影。

  鋪滿夕陽餘光的黃泥路上,在前的那人縱馬而來,仿佛迅雷般地靠近。馬上下來了一個男人。他一襲青衣,沒有絲毫停頓,朝著呆立不動的眾人大步而來,身影被夕陽在地上拖出一道長長的暗影。

  他到了近前,在無數雙眼睛的注目之中,停了下來,朗聲說道:“我是來接我妻子兒女的。”

  他說完話,繼續朝著人群大步而來。

  仿佛一把無形的劍,在他的身前劈開了一條道路。沒有人敢攔他,反而隨了他的步伐,飛快地後退。他就沿著這條兩邊刀槍林立的道路,一直走向停在最後麵的那輛馬車。

  鍾一白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到這男人走到了他的麵前,就要從他身邊過去,他才醒悟過來,厲聲喝道:“霍世鈞,你竟還敢現身此地!因你之故,我大元與北蠻結怨至此,才有今日這樣的恥辱之痛!便是戮你十次百次,也難抵消你的滔天大罪!來人,給我把他抓起來!”

  霍世鈞沒有停頓,繼續朝前而去。也沒有人應鍾一白的話。他鐵青著臉,狠狠踹了身邊一個校尉一腳。校尉被逼無奈,抖抖索索地朝著霍世鈞的背影舉起了刀。一陣利箭破空聲中,刀被一支越過他頭頂的箭簇射落在地。校尉駭而回頭,看見方才隨了霍世鈞而來的後騎此刻也停了下來,馬背上高坐一個手臂挽弓的魁偉男子。

  這射箭的人,正是崔載。

  崔載厲聲喝道:“遵霍大將軍的言,我留你一條命,好教你知道,外敵當頭之時,你手上的刀劍該舉向何方!”

  他聲音洪亮,便似炸開了一個焦雷,震得人連耳膜也鼓蕩了起來。

  一個,兩個……

  沒有人下令,卻不知道是哪個帶的頭,士兵們本高舉著刀槍的手臂漸漸地垂了下來,將近千人,四下卻鴉雀無聲,隻聞那輛馬車中斷斷續續的小兒啼哭嗚咽之聲。

  霍世鈞到了霍世瑜麵前,停下了腳步。

  “他日你若也北上一道收複失地,我必定會為你讓出一條道路!”

  他這樣說了一句,從他身畔而過。

  善水已經聽到了丈夫的聲音。他的話語,還有他熟悉的腳步聲。就連一直在哭鬧的小海星,仿似也感覺到了父親的到來,貼著母親的懷抱再次安靜了下來。

  她幾乎已經無法呼吸了,聽著他的腳步聲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她壓住想要流淚的衝動,睜大了眼,盯著馬車的車門。

  車門開了,霍世鈞探身進來,與她四目相對。

  “柔兒,我來接你們了。”

  他這樣說了一句,抱住早已向他撲了過去的小鴉兒。

  天興一年的這個春天裏,善水再次踏上了洛京的土地。

  這座曾經被血與火洗禮過的陷落帝都,它現在就矗立在她的麵前。湛藍如洗的天空之下,城牆平展蜿蜒在芳草茵茵的平原大地之上,巍峨而從容。城牆角落的青磚縫隙裏,頑強地抽出嫩綠的幾簇野草,盡情地在春風中舒展這來之不易的綻放——如果不是在青色的築磚之上還能找到些刀劍砍伐與烈火焚燒過後的痕跡,誰也無法想象一年之前的這個時候,就在這個地方,曾經發生過怎樣的一幕人間娑婆。有逃離,有背叛,但被人記住的,卻是鐵血的忠義、無畏的犧牲,就算這種忠義和犧牲被善忘的人們不小心忘掉了,它們也將永遠附在這座城牆的每一塊青磚之上,哪怕有一天牆塌了,磚成齏了,下麵的這片土地也將永遠被銘刻上不滅的印記。

  霍世鈞甚至來不及將善水和孩子們送至洛京,半路上就匆匆告別而去了。洛京之北,還有大片的土地在異族的鐵蹄下呻吟呼號,八百裏的連營烽火依舊未滅,這個男人,他帶著他妻子的吻,轉身縱馬而去。

  “不破安興,誓不踏入洛京一步。這是我的夙願,更是我當還的。等著我回,柔兒。”

  這樣肅殺的誓言,卻是他臨行前用微微的笑容來向她表達的。善水記得他當時的樣子。他又黑又瘦,臉龐之上滿是烈烈北風挾裹黃塵肆虐過後的痕跡,兩腮新冒出的胡茬青黑而鋒利,善水望著他時,就像望見了高山,望到了其中的沉重,也望到了如磐石般的堅定。

  “我等你回來。”

  她鬆開了一直緊緊纏握住他手的自己的手,也微笑著這樣與他再見。

  通往皇宮的大門緊緊閉著,不管是白天還是黑夜。除了巡邏而過的一隊隊的士兵,仿佛再也沒有誰,願意靠近這個曾經是天下至高權力象征的地方了。

  永定王府的青蓮堂在破城之日毀於一場大火,這場大火波及連舍,曾經的王府,現在成了廢墟一片。

  善水帶著孩子們,就住在自己母親當日自戕而去的那座房子裏。在這裏,她度過了她的孩提和少女時代,兜轉了一大圈,她現在又帶著她的孩子們回來了。

  天氣晴好的時候,她偶爾會慢慢走過城牆,眼前便浮現出父親、霍雲臣和與他們並肩的戰士們當日倒下時的情景。他們安眠在哪裏,現在已經找不到了,但是,就像白筠說的那樣,“又有什麽關係?他就躺在我心裏。我吃飯時與他一起,睡覺時與他一起,高興時笑給他看,難過時他會安慰我。”

  張若鬆,他為什麽會在破城後,反倒與急於逃離的人背道而行,進入了這座淪陷之城,大概永遠也就隻他自己一人知道了。不過這並不重要,他一直就不是個習慣走尋常路的人。至於他為什麽會在眾人麵前說她是他的妻子,這其實也無關緊要。後來接下來的事,並不出人意料。他治好了西羌人的多年頑疾,去除了他的痛楚。西羌人將他留了下來,以備不時之需。至於他口中的那個神誌不清的妻子,沒人會相信一個真正的公主會這樣斷送自己。因為殺的不過是個小人物,所以在鞭笞了一頓之後,還給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