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作者:清歌一片      更新:2022-05-09 15:59      字數:2881
  這一刻,他的腦海裏,忽然竟浮出了許多年前,在興慶府的那場鵝毛大雪裏,站他對麵的那個少女掀開覆著厚棉的食盒,把還冒著熱氣的羊乳菱粉糕舉到他麵前時的情景。

  她的笑容輕巧而溫暖。那一幕宛如就在昨天。

  他知道自己不是一個稱職的侍衛,更不是一個女人的良人。但是他相信,他的家主,他的女人,會原諒他的。並且如果有下輩子,可以選擇的話,他更願意當一名無所牽羈的戰士。

  霍熙玉並沒有隨周家人一道成功逃離。確切地說,她和許許多多的百姓一樣,被當做俘虜驅趕著重新回了洛京,等待著被送解到西羌。到時候,他們或充實人煙稀少之地的人口,或被充任奴隸,或者被殺掉。而他們先前之所以沒逃掉,是因為被攔在了下一座城池的城門口。守城的郡守以防止混入西羌奸細為由,緊閉大門。

  周家六口人,現在早就衝散了。霍熙玉原本是和仰賢周大娘一道擠在數十人關一間屋的地方,過了兩天,她便與另些人被關到了另個地方,與仰賢周大娘分開了。

  這地方,原本是這個帝都裏連太陽都照不到的貧民區,她從前決不會看一眼。但現在,她就和她身邊的所有女人一樣,衣衫破舊,蓬頭垢麵,尋不到往日的半分容色。

  她很沉默,就好像從前已經把接下來幾輩子要說的話都說盡,所以再也無話了,也不大動,每日隻是安靜地坐在角落,望著自己的腳背出神。

  這樣的日子過了一個多月,漸漸地,有些消息也傳了進來。據說,西羌人占領了皇宮,他們入城停止掠奪與屠殺之後,每天就都會在皇宮的南大門前向被驅趕了過來圍觀的帝都子民炫武,並且到了最後,必定會有一項娛樂,就是牽出被他們俘虜的大元“公主們”,讓她們當著子民們的麵跪在西羌人的腳下供取樂,以此來侮辱大元。占城的西羌人仿佛對這種娛樂十分地熱衷,甚至輪流驅趕沒見過的俘虜們去當一回觀眾,所以這一天,輪到了關著霍熙玉的這一爿。

  霍熙玉隨了眾人被驅趕到了皇宮的南大門前時,竟意外地在紛亂的人群裏見到了周大娘和仰賢。立刻擠到了他們的身邊,但是還沒來得及說什麽話,就被前頭的響動給吸引了注意力。

  皇宮的南大門,原本是分隔高貴與低賤、權勢與卑微的一扇門,它朱漆銅釘,獸脊鋪首,但是現在,卻成了一個笑話。十幾個濃妝豔抹衣著暴露的女子們,脖頸上拴著繩,被西羌人牽著出現在了門後,跪在地上。

  “看哪,這就是你們大元的公主和郡主們!尊貴無比的皇家女人,現在卻被我們俘虜,成了一條條的母狗,隻能匍匐在地上前進!”

  一個頭目手執皮鞭,從跪在左首的女子開始指著,“長福公主、嘉德公主、君陽郡主、延平郡主……”

  他用流利的漢話,一個一個地報著,神情輕蔑,仿佛在數點著動物。

  “長福公主,來,來,舔下軍爺我的鞋……”

  或許是懼怕那頭目手中的皮鞭,或許是已經習慣了這樣的淩辱,那個女子並無反抗,默默地躬身下去,順從地去湊他的鞋麵。

  “嘉德公主!據說你的哥哥是什麽永定王?他再厲害又怎麽樣,還不是像烏龜一樣,把頭縮得連影都看不見。他怎麽不來救你啊……”

  那頭目譏嘲著,這次蹬掉了自己的靴,把一隻光腳湊到了那個“公主”的背上,壓她到地,然後把大拇指伸到她嘴邊,“舔!”

  那“公主”很是聽話,卑微地伸嘴去含。

  西羌頭目目光掃過一眼對麵的大元人,哈哈狂笑道:“睜大眼看看,這就是你們的公主。你們的男人都是孬種,所以她們也就隻配替我們含腳……”

  他的身後,西羌士兵們也跟著哈哈狂笑。

  被驅趕了過來強迫圍觀的大元人裏起了一陣騷動。有漠然,有不忍,更多的,卻是不忿和無奈……

  人群裏,霍熙玉慢慢地蹲下身去,湊到仰賢的耳邊,道:“小羊兒,以後就你一人等你爹過來救你了。你怕不怕?”

  仰賢搖頭,遲疑了下,也湊到她耳邊道:“姑姑,你去哪裏……”

  霍熙玉伸手撫了下他的臉,再次湊近,道:“姑姑要叫那些蠻狗和咱們的百姓知道,到底大元的公主該是什麽樣的!等下不管發生什麽,你都不要動。咱們霍家的人,不能叫人看扁!”

  霍熙玉說罷,將仰賢的手遞到了周大娘的手中,低聲道:“好好帶著他!”說罷轉身,推開身前擁擠人的群,往皇宮們大步而去。

  那個“嘉德”公主還在舔羌人的腳,西羌人還在恣意狂笑。正這時候,人群裏忽然衝出一個蓬頭垢麵的女人,徑直衝到那排跪在地上的“公主”們麵前,飛快彎腰下去,等她起身之時,隻聽一聲慘叫,那個正翹著腳的西羌頭目脖頸處已經被利刃劃出了一道深深地口子,翻倒在地。

  這個變故太過突然,所有人都目瞪口呆,連西羌士兵也忘了反應,直到她放下握著殺人匕首的手,飛血噴濺出三尺之外,而地上那個嘉德公主也尖叫起來的時候,這才呼啦啦跑了過來,將這看起來像瘋婆子一般的女人圍了起來。

  “你什麽人,好大的膽子,不想活了!”

  另一個頭目已經拔刀戳到了霍熙玉的胸口,喝道。

  霍熙玉絲毫不懼,朗聲道:“我是什麽人?問得好。我告訴你們,我的先祖是這個帝國的開國太祖,我的父親是他的直係第十一代子孫永定王,我的兄長是曾經殺得你們這些蠻狗伏地乞饒的霍世鈞,我才是霍家真正的嘉德公主!”她狠狠踢了地上那還在瑟瑟發抖的女人一腳,輕蔑道:“你們這些蠻狗,一朝得誌,麵目何等可笑!竟會用這些不知道哪裏牽出來的下等女人冒充霍家的公主,以此在大元的子民麵前來求得你們卑微而自大的滿足感?”

  “大元的子民們,我今日明明白白地告訴你們,真正的霍家公主,她絕不怕死,更不會甘願遭受這樣的羞辱,連帶著你們也因她一道受辱!我請你們耐心等著,總有一天,我的兄長會帶著他的士兵殺回這裏,趕走這些原本就隻配龜縮在苦寒之地與畜生為伍的魑魅魍魎!你們等著就是!”

  此刻她滿麵肮髒,衣衫破舊,隻昂揚的聲調,挺直的肩背,卻令她看起來高貴無比,真正地凜然不可侵犯。

  圍觀的百姓們訝異過後,漸漸地起了一陣騷動,人群朝著南大門擠湧了過來,麵上神情,滿是激動和憤怒。

  那頭目回過神來,急忙揮手,命人帶下那些女子,看了眼霍熙玉,正要命人綁了帶走,忽見她將匕首對在了自己咽喉。

  霍熙玉朝著皇宮的太極殿方向望了一眼,一咬牙,匕尖堪堪刺破皮膚,忽然聽見人群裏有個男子的聲音道:“等等!她哪裏是什麽公主,她是我失散已久的妻子,有些瘋瘋癲癲,這才發作起來胡言亂語的!”

  這個男人的聲音,年輕而清朗,就和她記憶裏的一模一樣,但是又仿佛有些不同,多了些從前沒有的醇厚。

  霍熙玉猛地回頭,看見那個三四年前便杳然消失的人竟再次出現了。一身青色布衫,肩背行囊,正分開人群朝自己的方向大步而來。

  “當”一聲,霍熙玉手上的匕首跌落到了地上。

  張若鬆到了那頭目麵前,無視他的陰沉臉色,神色自若道:“我說的句句屬實,並且,請你去告訴你們的達亥將軍,我能替他根治他新發的舊傷。若是治不好,我與我的妻子甘願受戮,絕無怨言。”

  西羌帶領這支鐵騎攻下了洛京的達亥,早年之時便在一場爭鬥中因了一處肋碎殘留在體內沒有取淨,胸腔處一直隱痛,已是多年頑疾。此次攻城之時,遭到城頭頑強抵抗,被矢石砸中舊傷之處,痛得吃喝不能,夜不能寐,四處求醫,又因心中恨意難消,這才命人以假冒的“公主”“郡主”跪在皇宮之外當著大元百姓遭受羞辱,以此泄恨。那頭目自然知道。此刻聽這人竟自稱能根治,又見他神情自若,不似誆語,沉吟片刻,擺了下頭,便命將這二人都帶了入宮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