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作者:清歌一片      更新:2022-05-09 15:59      字數:2816
  這時的薛英,二十五歲了,高高的個子,麵龐上的神情,再也尋不到當年的半分青澀或猶疑。現在的他,站到善水麵前的時候,完全就是一個成熟、值得信賴的兄長了。

  “哥哥!”

  善水眼眶微微發熱。

  薛英抱起了飛奔而來的小鴉兒,對著善水點頭微笑。但是善水很快就覺察到,她的兄長,並沒有表現出久別重逢之後該有的喜悅,並且看起來,他的到來,和霍世鈞也沒有半點關係。他的笑容有些勉強,目光有時候甚至躲開她的注視。

  如果和霍世鈞無關,那麽他不辭萬裏之遙,又在海上顛簸多日,最後終於找到了這裏,到底是為了什麽事?

  “哥哥……”她將兄長帶到自己的住處後,開口相問,“出了什麽事?”

  薛英沉默片刻,終於說道:“改年號了。到了明年,就是天興一年。”

  “皇上……”善水驚呆了。

  “皇上帶了平中王(霍世琰)禦駕親征,起初大軍士氣高昂,打了幾次勝仗,奪回數個興慶府原本丟掉的失地,不想在鹿延一仗時,遭遇了伏兵,皇上身下戰馬失蹄,竟致跌下馬去撲於石上折斷胸骨,半月後駕崩。西羌人趁勢反攻,大軍撲壓而來,占領了興慶府,立刻死攻天門關,守關的將領苦守一個月,向安陽王求助,安陽王那時在北線也被噠坦人纏住無法調回兵力,待派兵來時,已是晚了,守關官兵久等援軍不到,最後被攻破,西羌人入關再無阻攔,東進取道圍攻洛京。恰那時,北線安陽王因調了兵力救天門關,兩頭落空,不敵噠坦被迫南退,更無力援救洛京,最後一路退到了金京……”

  薛英的神情裏,漸漸地,充滿了濃重的悲哀,“洛京最後被合圍,城內軍民同仇敵愾,苦苦守城半個月後,終因得不到後援,從北門被攻破……十數位不願逃離的文官與五城兵馬司的士兵和百姓最後一道戰死在城頭……”

  善水怔怔望著對麵的兄長,期盼他到最後對自己說,他不過是在嚇唬她,跟她開個玩笑而已。洛京還好,她的親人還好,還有她的兒子……但是他卻沒有,殘忍而恐怖的話,繼續從他的口中說出來,像刀一樣,重重地刺過她的耳鼓。

  “我那時候,正隨安陽王的大軍退到了金州。消息傳來的時候,舉城悲鳴……”

  薛英的眼中,隱隱也有淚光浮動,“我聽說,城裏的大火燒了一天一夜,被殺死的軍民屍身堆滿了四壁城牆,西羌人驅使百姓們抬出城去,隨意丟棄……”

  善水已經僵硬,唯獨隻有熱淚還能滾滾而下。

  發生這一切的時候,是五個月前。

  那時候,霍世鈞正在北上疾馳的馬背之上——而大元丟掉了北方的半壁江山,連同它的心髒。一個月後,退至金州的霍世瑜在百官擁立之下,繼承帝位,改年號天興,時年二十六歲。

  新帝登基之後,立刻發起一場北上光複洛京的戰事,卻被西羌與噠坦聯軍所阻,最後铩羽而歸。

  時光倒流,如果霍世鈞當時做的是另一種選擇,那麽現在會是一種什麽局麵?

  就像沒人能預先知道洛京的傾覆一樣,也沒人能預先向他保證他生產的妻子能平安無恙。這本不是對等的代價,甚至與他個人完全沒有半點關係。

  他隻不過是全了一個男人對妻子的情。但同時,一座見證了數百年莊嚴的帝都也遭傾覆。

  情意乎?罪愆乎?

  沒人,包括他自己,能說得清楚了。

  卻說,這一場傾城之禍發生的時候,正值景佑二十六的春。

  白日裏,洛京城剛剛下過一陣酥潤春雨,深巷闊道、杏粉梨白,迷蒙嫵媚得就像薛笠此刻畫筆下的這幅尚未幹透的點彩水墨長卷。

  他已經數年沒見愛女了。就像每一個深沉的父親一樣,他早習慣把對女兒的想念壓在心底,麵上從不露出半分。哪怕是妻子文氏略帶傷感地提起善水時,他也隻是無謂般地咳嗽一聲,把話題引到別的上頭去。唯一叫他感到欣慰的是,曾經被他斷定此生混到老死的兒子,終於有了出息,帶著媳婦和兒女,闔家到金州任職。

  “看看,咱們兒子現在能幹又勤勉。他這是在做給你看,誰叫你從前總看扁他呢——”

  每當文氏這樣調侃他的時候,他便好脾氣地笑笑,不和妻子爭辯。

  等到他能看到他的女婿與女兒回來的那天,他便辭去這不鹹不淡的官兒,攜了老妻,擔了清風歸居他的故鄉越地,那個煙雨蠶桑之地,才是他的終老之處。

  他在睡前的時候,心裏再一次這樣想。那一夜的夢裏,是一個刻苦讀書,一心報效家國的少年背影,瘦弱,卻意氣風華。他在夢中笑了下。

  這不就是他自己嗎?

  他是在黎明的時候,被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和呼號聲給驚醒的。

  那是管家薛寧的聲音。

  他這一輩子,第一次聽到薛寧發出這樣尖銳而驚懼的聲音——不好了,北蠻就要抵達洛京開始攻城了!

  大元的子民,把疆域外與自己世代纏鬥的西北諸國都統稱為北蠻。因為大元的土地太肥美,物產太豐沃,所以世世代代,那些無法擁有這些天然所屬的人們,隻要有這種能力,永遠就都不會停歇覬覦和掠奪的那顆心。

  薛笠很快就知道了,這些即將到達準備攻城的“北蠻”,是西羌人。

  這是一支由三千人組成的精銳鐵騎。在大軍攻破天門關後,他們就繞過了擋在洛京前的十幾座城池,翻山涉澗,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直撲洛京。

  天門關失守的消息,還沒傳到洛京的時候,這一支鐵騎就已經到了。

  侵略者的到來,就像遠遠逼近的洪水,當它出現在你的視線中時,你還能憑了本能返身沒命地跑,但不管你怎麽跑,必定已經無法逃離它在身後的咆哮追逐與吞噬了。

  景佑帝率著武官離京的時候,他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會有這樣的結果的。所以他隻命內閣兩相監國,剩下的具備戰鬥力的,隻有五城兵馬司不到兩千的人,其餘的,就是朝廷的文臣和百姓了。

  滿城的人,在這個尚睡意惺忪的破曉時分,被城門外響起的廝殺之聲驚醒,倉皇不知何故,紛紛起身奔走相問。

  天亮的時候,三千鐵騎已經到達北城。北牆的三座城門緊閉。東西兩側的各三座城門,也已關閉,腳快一些的話,還能從唯一還開著的南正中城門逃出。再慢一些,很有可能就會被關在這座圍城中了。

  “老爺,你還等什麽!快跑吧!皇上駕崩了!天門關失守了!無數朝官都已經棄城逃出去了!聽說就連兩位內相也走了!北城門不過由五城兵馬司的將士守著!你和夫人也快走!沒有馬車,我就是背,也要背著你走!”

  薛家的仆從早已鳥獸般散盡,薛寧拚命拍打薛笠書房的房門,嘶聲力竭地吼叫。

  薛家確實已經沒有馬車了。洛京官員府邸中用於拖載出入的馬匹,已經盡數被征用了。

  書房的門咿呀一聲開了,薛笠身穿整齊官服,手執那把常年被他掛牆上成了死飾的長劍,麵對他的妻子,喚了她的名,道:“長秀,旁人走盡,我也不會走。這是我大元的帝都,豈能拱手讓給蠻人?我去北城門,與將士一道守城,等著援軍到來。你快隨了薛寧走!”

  文氏匆忙間,已經收拾了些細軟,胡亂裹成一團抱在懷中。此刻那包裹噗地一聲落地。

  她怔怔望著自己共枕了半輩子,一起生兒育女的丈夫。這一刻的他是陌生的,卻又是熟悉的。眼中慢慢地流出了淚水。

  “符春,”她喚他的字,慢慢道,“你若想去,去便是,我不會攔你。隻我告訴你,你不走,我也不走。我雖不會隨你到城牆,卻會坐在家中等你回。你若不回,我便隨你而去。”

  薛笠凝視著她,拔劍而出,長嘯一聲,哈哈笑道:“好,好!生同衾,死同穴。我薛笠此生得你相伴,死而無憾了!”說罷用力擁抱文氏,在她垂淚回望中,大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