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作者:清歌一片      更新:2022-05-09 15:59      字數:2845
  兄妹倆被伺弄好了,善水叫乳母帶了到庭院中玩耍,自己便與白筠一道坐窗前繼續未完的肚兜,縫了幾針,想起先前困頓時的那個夢境,微微怔忪,手便停了下來。

  白筠望她一眼,拿了自己的那個針黹籃,掀開上頭壓著的零碎緞子,抽出樣東西,遞了過來,笑容滿麵道:“晌午時雲臣剛遞來的。”

  她的手上,是一封打了火漆的牛皮紙信匣。

  善水的心跳立刻加快,卻若無其事地接了過來。

  白筠抿嘴一笑,道:“我去廚下瞧瞧給小公子和小小姐備的點心,等下要吃。”說罷起身而去。

  屋子裏隻剩善水一人,她也不用裝了,手指輕撫過厚實的牛皮紙封,飛快地啟了火漆,取出裏頭的信瓤。

  正是霍世鈞的字,正如他人,運筆驟風疾雨,筆力峭勁透紙,流崖州三年,這一點卻絲毫沒有改變。

  他稱她“柔兒我妻”,叫她代他向母親問安,說自己一切都好。招撫使的衙門擴修了一番,現在十分氣派。不但衙門氣派,他還新添了七八個仆從,有男有女,男的雄赳氣昂,女的娜健多姿,妙在對他都是忠心耿耿,“每每回衙,尚未跨入,便爭相蜂擁而迎,左擁右抱,吾心甚慰”,叫她放心勿用掛念,他在那裏過得極是滋潤。又說自己拜了個綽號為“老魚”的漁民學了鳧水,如今下水憋氣半刻多鍾不在話下。隨信附的小囊中,裝的就是他下海撈蚌偶爾所得的幾顆上佳珍珠,尤其是那顆最大的,他本想等再湊一顆,成雙後再送她,隻是一直難以再遇,他又急著獻寶博她歡心,這才先隨信投寄給了她,等以後湊齊再寄。最後他仿佛擔心,一本正經地問,那對雙胞胎兄妹,從出生起就沒見過他,等以後他回來了,萬一要是不認他這個沒用的爹,那該怎麽辦?

  善水倒出牛皮紙封裏的小囊,解開封口,裏頭滾出了幾顆珍珠,圓滾飽滿,最大的一顆,有她指甲蓋大小。

  他雖沒提,善水卻也知道,南方雖產天然珍珠,隻采珠是件非常危險艱難的事情,天然環境下母蚌孕育的珍珠數量稀少,而且顆粒形狀都難盡如人意,所以就連宮中這些年進貢的珍珠裏,也難見到這樣大小成色的珠子。

  善水撫摸掌心中瑩潤的珍珠,眼眶覺到微微酸熱。忽然瞥見信紙背後似還有字,忙再翻過來,一讀之下,忍不住破涕而笑。

  似乎是臨時起意加上的,也似是為了故意逗她笑,他加了這麽一句,說他方才提到的那七八個仆役,其實是看門土狗生出的一窩崽……“所謂女役,母犬也。柔兒萬萬不可誤會。”

  霍世鈞掛了個官身,雖仍可通過郵驛收發公文,隻朝廷明令禁止郵驛替官員挾帶私信,且信件公文都由鋪兵逐站遞送,不但極不方便,也毫無隱私可言,所以這三年來,善於與他的信件往來都是經由霍雲臣之手的。他在三年之前並未隨霍世鈞去,而是留了下來。善水知道他奉命保護府中的女眷,但除了這個,她隱隱也猜想,霍世鈞手上似乎還握有一條隻有他自己才知道的消息傳遞脈路。霍雲臣留京,仿佛就是個中間站,在替他與此刻仍遠在西北的宋篤行暗中傳遞著消息。

  三年的時間,因了路途遙遠,大約也是為了保密,善水與霍世鈞的信件往來寥寥,一年最多也就一兩次而已。隻是每一次,當她為渺茫的未來感到惶恐憂心甚至心力交瘁之時,他的信總能讓她笑著擦去淚痕。

  一千多個隻身遠在天涯的日夜,她知道他其實一定非常寂寞。但是每次讀到他的信,她卻能感覺到他不疾不徐甚至帶了調侃筆調下透出的那種隻有經過歲月磨礪才能有的沉穩與耐心。

  他沒有消沉下去,還是原來那個霍世鈞。僅這一點,就足夠讓她心安了。

  善水反複讀了幾遍,讀一遍,笑一遍,就在她戀戀不舍地把信折好歸入密屜的匣子裏時,忽然聽見外頭傳來一陣踢踏腳步聲,回頭望去,見小鴉兒如貓一般地鑽進了門簾,到她身後仰著臉道:“娘,娘,剛我和小哥兒去祖母那裏,紅英嬤嬤不讓進。我就趁她不注意,從門縫裏擠著看了一眼,瞧見姑姑跪在地上,祖母在罵她呢。”

  乳母此時也是跟了進來,見善水望向自己,忙小聲道:“是我不好,沒留神,姑娘就……”

  善水知道這女兒比兒子難管,唔了一聲,想了下,拍拍小鴉兒的頭,道:“祖母和姑姑有事,你別去煩她們,跟哥哥到院子裏玩,娘這就去看看。”

  小鴉兒點了下頭,被乳母牽著手出去,臨回頭,又補了一句:“我瞧見姑姑在哭,好可憐,娘你去幫幫她……”

  霍熙玉今年已經十七歲了,本該早嫁人,或是招贅駙馬,隻是至今仍待字閨中,葉明華每每與善水提起此事,便多愁煩。

  善水到了青蓮堂的靜室時,紅英正帶著仆婦在廊下,見她來了,隻是長歎一聲,並無多言。善水入內,立在半掩的門前,透過簾子,屋子裏頭的情景便入了目。正此刻,她的婆婆葉明華一臉怒氣,霍熙玉還如小鴉兒說的那樣跪在她腳前,雖瞧不見臉,隻看她昂著的頭,也能想象出她此刻絲毫不退的神情。

  “娘,你就應了我吧!”

  霍熙玉忽然跪著膝行到她母親腳前,磕頭到地。

  葉明華壓低聲,帶著怒氣道:“就算你已經求得皇帝同意,沒我的首肯,你也休想!”

  霍熙玉道:“是。皇伯父也說了,須得要你首肯,他才會下旨。所以我才這樣一次次地懇求。娘,您就當成全我的心,應了我吧!”

  她不說這個還好,一說,葉明華連聲音都微微地顫了,“你的心!你隻想到你的心,你可有為旁人的心著想過半分?張家的兒子為何自太後去後便離京,至今音訊渺無?他是不願你再糾纏,這才遠避而去的。你卻到了現在還執迷不悟,你又可曾替我想過我的心?我這一世,別的再無所求,隻願我的一雙兒女平安喜樂。如今你的哥哥就不用說了,數年也不見一麵,隻有你在跟前。我隻想著你能嫁得良人,此生和和美美,我也就別無所求。如今這個張家兒子,撇去別的種種不說,他對你就沒有分毫情意,甚至避你如蛇蠍,你這樣一頭拗著不放,就算求道聖旨招他為駙馬,有這樣一個心不甘情不願的駙馬,你這一世又能過得什麽好日子?”

  善水略微發怔,立在門口不動。

  張家父母許也是知道了嘉德公主廝纏自家兒子的事,雖並不肖想有這樣一位公主兒媳,自己不敢定親不說,更無旁人敢與他家做親,所以去年太後歿後,盡管非常不願,還是允了兒子離京遊曆天下,心中隻盼那位公主能早點改了心意。若她早招駙馬,則兒子也可早回京城,算是避過這茬。卻哪裏想得到霍熙玉絲毫沒有改變心意。去年因了太後一年服期,這才沒有動靜。如今服期一過,就去求了景佑帝。皇帝拗不過她,便應了下來,卻又說須得先有她母親的首肯,他才會下旨。這才有了這段時日王府裏這一對母女的緊張氣氛。

  霍熙玉直起了身,慢慢道:“娘,我的性子,你最清楚。我隻求娘成全我,往後苦樂,我自承擔。”

  “你如何承擔?他若一輩子不回,你難道就跟他耗一輩子?”

  “他若真打定主意一輩子不回,我也跟他耗一輩子。我不要他尚我,我嫁去他家。我代他侍奉父母乃至送終。”

  葉明華怒極,猛地起身,一手抽上了霍熙玉的臉頰,怒道:“癡兒!你之欲,在他眼中卻是不欲。你為何這樣執迷不悟!”

  霍熙玉眼中蘊淚,頭卻揚得更高,一字一字道:“我不管他如何。隻要娘應了,無論往後如何,我絕不後悔!”

  葉明華一陣頭暈氣短,扶住額頭,身子搖搖欲墜,善水急忙推門而入,一把扶住葉明華,看向霍熙玉,躊躇片刻,道:“小姑,一世路長。夫妻同心,苦樂才能有人與你共擔。你這樣執拗,既為難自己,也為難旁人,又是何苦。”